直至到了跟前,一左一右两人夹住了他,才略是醒了一醒。他定睛看了,一个是三哥楚彦杰,一个是八哥楚彦然。
“三哥……八哥……”楚彦熙浑身颤抖,泪水雨下,忽忍不住扑倒在地匍匐至楚凌曦灵前,若气短声咽地哭道,“父皇!儿臣回来晚了!竟未曾见到你最后一面!”
此刻稷宫永和殿下,左边一溜跪着一众皇子皆是麻衣孝服伏地哀哭——最小的皇子楚彦炁刚满八岁,稚嫩的脸上挂着茫然的表情;右边是楚凌曦留下的宫嫔,从皇后燕琬凝为首,往下是皇贵妃周静曦,德贵妃苏赫巴鲁原纯,容贵妃林秀仪,再往下是敬妃,庄妃,静妃,定妃……还有一大群的皇嫔、婕妤、昭仪、美人、才人等等各等各色的女人足足有七八十人,皆是一起放了声哀嚎。
只是这些人每日都来哭灵跪拜,已然过了五七。起先皇帝驾崩,众人皆是哀伤不已,只是日子久了,早就过了新丧之哀,再也哭不出泪来。除了楚凌曦的结发之妻,女人们皆是又累又忧又各怀鬼胎。大抵是女人们天生会哭,一个个手握着白绢子蒙着脸哭天抢地,使劲抹眼睛充数。
再往后是楚凌曦的文臣武将们。这些人哀伤之情更浅,不过碍于场面,都垂着头,有的偷看楚彦熙伏地大哀,有的相互交换眼色,更有甚者唇角硬憋着偷笑,扣砖缝强忍。
“胡闹胡闹!”楚彦杰摇头苦笑,装出一副哽咽悲伤的样子,走到皇后燕琬凝和容贵妃前头,一个团拜道,“两位母后,十五弟这个哭法不成的……各位太妃皆是长辈,求您们出面调停,既不伤体面身子,又成全十五弟的孝心。”
皇贵妃周静曦左右顾盼,忽周身一冷,哎呀,只顾着哭,怎么跪到了后妃的首位?楚翊瑄即位,皇后位列中宫,少不得被立为太皇太后,而容贵妃是楚彦煦的生母,少不得与皇后平起平坐!她扯着原纯想要退至下首,讪讪一笑道:“容妹妹,我与原纯妹妹僭越了!”
原纯刚满二十岁,正是青春少艾的年纪,平日里哪里将这几个年老色衰的贵妃放在眼里?虽说皇贵妃的位份比德容二贵妃皆高了一些,原纯仗着楚凌曦的宠爱,一直不把周静曦放在眼里,更不用提跟她平起平坐的林秀仪了。见周静曦要扯着她跪去下首,原纯轻轻一甩,挣脱皇贵妃手脱口道:“僭越?容姐姐平日里仗着年长妹妹几分,给了多少脸色可看?连哭拜都要分个长幼么?皇上不知被灌了什么迷汤,竟把这万几宸函的九五之位隔辈传给了孙子?只怕容姐姐这便直接高升为太皇太后了吧!”
皇帝驾崩,容贵妃心里哀伤,却也渐渐淡了,只是她丧了心爱的儿子彦煦,正是又哀又气,听原纯口吻中满是嘲讽,大有挖苦她死了儿子升为太皇太后之意,立时愤恨交加,一个耳光扇在原纯脸上,冷喝一声:“给本宫拿下!圈禁秋离宫!”
“你!你们敢!”原纯见四下窜出一排身披白丧衣的羽林军,暗暗一惊后勉喝道,“你们……”后面的话还来不及说完,已被人拖了下去。
宫中战火无情且血腥,此事便可见一斑。林秀仪冷笑一声,从周静曦身边轻轻掠过,与皇后相伴而去,轻声宽慰着哀哭的楚彦熙:“皇儿莫要哀伤,你刚从外头回来,不知近况也是有的。再者这么哭,不体面不规矩,又伤身子……”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母妃一早就没了,如今父皇也没了!我还要着身子做什么?”楚彦熙头也不回的抚棺哭泣,“母妃啊!父皇啊!”
楚彦熙的生母夏氏乃是前朝梁哀帝的宫女。当时被还是燮王的楚凌曦侵犯,硬塞给他为妾室。后来楚凌曦借外戚登上皇位,夏氏虽然晋了贵人之位,却至死也只是个小小贵人!生生被遗忘了一般!
按照燮朝规矩,嫔位以下不能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楚彦熙一直由定妃娘娘抚养成人。定妃谦和恭让,养子却是这般心性。虽不是亲生儿子,但定妃对这个才华横溢的儿子很是喜欢。见了儿子这般模样,心下甚是伤痛,只是如今皇帝驾崩,有皇后跟容贵妃做主,自己多话不得。
眼见得楚彦熙还打算哭灵闹事,让皇室上下失了颜面,皇后燕婉凝脸色略是变了一变,她刚要柔声再劝,却见新即位的楚翊瑄一手扶着太监苏瑾,身后跟着海正清海荣两父子,陈子枫,品哥等近臣,再往后是一干冷面的侍卫,脚步嘈杂地沿着珩檐之下的长廊缓缓而来,眼见得登上丹陛,她心里猝然一寒,断喝一声:“皇儿别再胡闹!来人,把他架起来!”
“是!”
☆、第006章 登极为帝
适才楚彦熙一改日里的温文尔雅,进了灵堂便歇斯底里地闹事,左右羽林军看得头昏眼花,又见往日里温婉安祥的皇后娘娘急急变了颜色,顿觉惶恐不已,短促见左顾右盼,忙森森地参差应答。眼看着楚彦熙冷着脸忽然立直了身子,宛如苏醒的雄狮,一副战场骁将的模样,都迟疑着不敢上手。
一众皇子后妃眼见得呆了,顷刻间哀声休止,灵堂内一片死寂——楚凌曦最小的儿子楚彦炁耐不住恐惧,“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吓得直往奶娘怀里钻。
只见楚翊瑄冷着脸森森而入,传一身明黄龙袍套着麻布孝服,外披了一件御寒的斗篷,腰间系一条雪白的缎带。苍白阴郁的脸遍布他特有的邪魅之气。
人们见着皇帝齐齐又是跪了,唯有楚彦熙立身站着,横脸红眼死瞪着他头上的宝冠。
“十五叔失态了,怕是皇爷爷归天之后伤心过度!”良久,楚翊瑄才开口道,“宁岚言子文,扶你家主子到配殿休息!”
说着他又哀叹一声道:“十五叔,你心里苦,朕甚是明了。但我大燮遭此大变,天下大事还得操办——本来十五叔从云州远道而来,朕该是出城五里接你回来。只是皇爷爷的丧事要朕主理,内阁一群官员大事小事都来奏报……唉,眼见得要入冬,兰夏王上了请安折子,说草原怕是要闹白灾,刚刚平定的瀚州不能不管……十五叔啊十五叔,您是柱国王臣,不比寻常人家的孝子,心里伤心,也不能失了体面分寸呐!”
说罢,楚翊瑄竟落下两清泪。楚彦熙竟听得无言以对!浑然不知被全身发冷替代,侄儿竟说得这般有理有据,不论皇道天道之理。还是人臣手足之情面面俱到——斥责他无理之余,又顾及了他与皇家的颜面!
他才二十出头,怎么有这样的心机城府!?没等楚彦熙回过神,宁岚言子文悄然靠近。拉着他们的主子打算跪地行礼。
楚彦熙用眼角睨了一下皇叔们,一个个跪的俯首帖耳只能看见一个后脑勺,又见楚翊瑄身后羽林军森森然,心想还是人在屋檐下——于是便跪地一千,呼道:“万岁圣安!”
适才的烽火连绵竟刹那间偃旗息鼓,领内大臣和羽林军统领皆是暗自松了一口气。没人以为这少年皇帝能压住阵势,心下都想着这一群皇叔都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只怕江山易改,王位稳坐却不易。不过这一下雍容几句话,便将纷杂局面稳住。心底皆是敬佩。
楚翊瑄一个眼色,身侧的苏瑾便指挥两个太监搬来四把椅子——楚翊瑄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要防前朝例,设辅政大臣?不等人们再多考量,楚翊瑄悠悠然道:“请两位祖母和母后上位!”
众人皆是恍然大悟——适才楚翊瑄浩浩荡荡而来,竟无人注意到先太子妃。端梁王郑乐康的次女郑雪乔也在其列。郑雪乔曾是楚彦煦的侧室,原先的正室夫人谢明霜乃是晋国的公主。晋国被楚凌曦灭国一统,谢明霜在含嘉宫自刎。谢明霜死后,楚彦煦一直未立正室,但后来被册为太子,没有太子妃太不成话,楚彦煦便将郑雪乔扶了正。
可她并非楚翊瑄的生母。勉勉强强只能作为皇太后上位。眼见得三个女人将身子挪了上去,太监们又抬出一块灵位端端正正放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连谥号都拟好了:孝仁昭佑康皇后谢明霜。
“这……这是……”这下连一向淡泊世事的皇八子楚彦然都呆了,皇子们相顾愕然,都说不出话来。
显然的,楚翊瑄定是要追认先太子楚彦煦为皇考,自己则是承袭皇位。顺理成章!
“妈的,连自己的亲妈都抬出来了!”皇十子楚彦烈愤愤而然。这一班子皇叔跪了半天,楚翊瑄没有让他们平身的意思。楚彦烈人如其名,就是个火爆浪子的烈火脾气,本来跪着苦哀已然五九。如今这个皇帝侄儿还要来自己面前摆谱,这个火人儿差一点就要跳起来了。
连燕婉凝三个女人都觉得尴尬,竟和一个死人平起平坐!
楚翊瑄不理众人神色,趋步上前,小心翼翼长跪在三个女人面前:“皇祖母在上,母后在上!皇儿不孝,但人死不能复生,累及长辈们哭坏了身子!”
海正清等人见状,急急跟着一道跪了。
陈子枫悄然抬头,但见燕婉凝泪眼婆娑,依依道:“孙儿甚是慈孝!”
林秀仪怔怔地看着孙儿——其实自古母凭子贵,自己生养的儿子做了太子,自己的孙儿做了皇帝。这该是天下女人最为荣耀显赫之事,但偏偏儿子一天皇帝未做,便随着先帝归了天。此事且不论是否蹊跷,单凭一封遗诏跟先帝近侍王钰一句话,就能证明传位给孙儿?她心里敞亮!
楚彦煦身子一直强健,去年木兰围场行猎,还亲手射杀了一头棕熊——即便一病死了,也不会这般无声无息!含嘉宫竟没有一点消息?
可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又能怎么办?大概是日里习惯了皇后娘娘做主,林秀仪正想着,不由将目光转向燕琬凝,想问问她的意思,可她又转念一想自己如今也是太皇太后了,虽未正式册封,也是应有之意。自己都跟皇后平起平坐了,还要询她的意思做什么?即便先开口了,也算不得僭越。
“这,这般国家大事,如此使不得!”燕琬凝唇白如纸,抖索着唇不知所措,“如今大行皇帝还未礼成,我们这几个妇道人家倒要上位!传出去,天下人岂不是要笑话!”
楚彦熙心里明白,侄儿这样做,岂不是柩前正位?她们各自是太皇太后,皇太后,那么他楚翊瑄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帝!
他刚想开口,楚翊瑄一整龙冠叩头道:“两位皇祖母的封号,早在皇爷爷龙御归天之日,由内阁拟定了;而两位母后的封号,是三七之日拟定的——本该在七七之日。连着大赦天下,恩科开考诏谕明发全国。只是礼仪从权!便是使得!”
海正清率先一步跨出,说罢,瞋目敛容对跪着发愣的皇子皇孙皇妃们断声喝道:“拜!即行太皇太后。皇太后参礼!”
“太皇太后——太后千岁,千千岁!”
楚翊瑄引领这群臣部属下跪叩首,楚彦烈大为愤怒,从地上一跳而起,大声怒吼道:“皇上,您胡闹总有个限度吧?如今父皇的丧事还办完,你就记着柩前正位,这是要干什么?”
楚彦然也站起身,高声道:“哼哼,适才进宫。七哥还跟我提起翊瑄这皇位来的蹊跷,如今看这火急火燎的样儿,八成七哥说对了!”
“妈的我什么时候说这种话了?”被说到名字了,楚彦焘也从地上一跳而起,回瞪这楚彦然。随之两位皇子一经对视,不免会心一笑。
跪地的楚翊瑄刹那间脸孔变得冰冷不祥,他在苏瑾的搀扶下缓缓站起,可他身后的平梁王海正清,靖梁王陈子枫等无人敢起身,皆是低着头拜首。
“混账!”楚翊瑄愤恨交加,大喝一声。“左右,给朕拿下!”
“你敢!”楚彦焘冷喝一声,“本王是大燮的晟王!谁敢拿我!”
“我就敢!”忽然,从殿外传来一声冷喝,周遭皆是一惊——楚凌曦所出皇子甚多。但被封为郡王的也只有皇长子楚彦煦,皇三子楚彦杰。皇七子楚彦焘和皇十五子楚彦熙。楚彦焘封地大,兵多将广,曾经的太子楚彦煦在老七面前都不敢造次,更不用提朝内的其他大臣了。
人人皆是发愣,除却太子。又有谁胆敢碰楚彦焘这个刺头儿呢?正发愣,一队羽林军踏着整齐的步子冲进稷宫永和殿,为首的军官戎装佩剑,面部森严——皇子大臣们相互交换眼色,皆是震惊:这,这不是在棋盘海上征剿海盗倭寇的大将军白墨轩吗?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墨轩戎装佩剑进殿,却无人阻拦。楚彦熙见状不免怒道:“大行皇帝谕旨,除却羽林军,武将文臣等皆不得佩剑入朝,你白墨轩竟敢公然违抗皇旨,是何居心?”
“臣白墨轩叩见吾皇,恭祝万岁万岁万万岁!”白墨轩不理楚彦熙的质问,以及更多锥子一般的目光,单膝跪地冲着楚翊瑄行礼。待得到起身的许可之后,白墨轩冷冷起身回脸,斜睨着楚彦熙道,“末将如今是皇上身边一品带刀侍卫,兼羽林军指挥使。王爷还有何疑问?”
诸皇子皆是一惊,大臣们更是惊得各自周身一抖。楚凌曦的后妃们吓得花容失色,打从刚才就顾不上哭了,如今见这群杀气腾腾的羽林军冲进,更是一个个愣在当场,各自凑在一起发抖。
“给朕拿下!”楚翊瑄刹那间恢复了一国之君的伟傲,指点着白墨轩将楚彦焘,楚彦烈,楚彦然以及楚彦熙统统拿下。后妃们齐齐失声,惊得更是荣光无色。
自古何曾听说侄儿能拿了叔叔?更何况还是皇叔!
“给朕带去宗人府,重重议罪!”楚翊瑄斜跨出一步,挥手掷下严旨。左右羽林军齐声应令,一起扑上去将几人拿下。
“楚翊瑄!你!”楚彦烈刚想骂,却给白墨轩一剑刺入胸口,当场血溅三尺而死!
皇贵妃一声尖叫昏倒在地,后妃们齐齐变色有几个已然哭喊起来。
“敢直呼皇上名讳,本就死罪!”白墨轩冷冷一笑,将沾染了血迹的宝剑舞得虎虎生风,“还有谁敢?”
太和殿内皆是震惊!
有了白墨轩,今日,便是登极为帝之日!海正清匍匐在地上,脸上却是露出了阴冷足矣冻结整个皇城的笑容。
☆、第007章 韩家受辱
辗转至雍州,已近是大行皇帝的尾七了。
自古国丧天下知。一路而来,遍地缟素,森白扎眼。连圈养的猫狗都须得戴孝。冬至已过,天气渐冷,已然下过第三场雪。恩科和选秀的旨意已下,举子秀女都往长安城赶,把个官道堵得几近水泄不通。
而馥心却想着,这条路永远不要走完才好呢!
所谓选秀,是各个官家小姐躲不过的必由之路。二十岁之前的官家小姐不得私自婚配,须得经过选秀。合格的秀女或是嫁入皇家宗室,或是选入皇宫,充裕后宫。
一般秀女大选与科举一样,为三年一届,而新皇登极,皇帝特设立恩科,并下令大选秀女。馥心便和天底下所有的官家少女一样,辞别了父母,往长安赶去。
“三小姐,喝点水吧!”红蕊的声音打断了馥心的思绪,她依依含笑,将水杯递给她。这次选秀,馥心还是带了好姐妹红蕊和叶儿,若真的进了宫,免不得身边要有心腹,除了红蕊叶儿,馥心谁也信不过。
早在品哥传信的第三天,平梁王府便收拾停当,海荣,品哥以及馥心三人便出发往长安城去。只是馥心心急上火,路上大病了一场。海荣品哥急着进宫,先行了一步,单单留下一些银钱,让红蕊叶儿陪伴馥心上路。
三个女孩子不急赶路,尤其是馥心,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要走到长安。可路程再远终究有头,长安还是到了。
“大公子交代过,说是咱们到了长安就去内阁大人慕容尚云家。”红蕊说着,正想吩咐车夫往慕容府去。不想馥心打断了她话,道:“去朱雀大街,我想去韩府看看。”
韩府?若馥心不说,红蕊叶儿都差点忘了韩斐一家的存在。宁妃韩言语死后,韩家便与宁王府甚少来往,直到楚彦熙被贬云州。红蕊叶儿便在不曾听说任何有关韩府的事。
只是馥心一直挂心着韩姐姐娘家——韩夫人一直对她很好,韩姐姐更是对她好的无以复加。虽然她明白韩家对她的好,多少有拉拢的嫌疑,可她并不在乎。一直含着一颗感恩的心。
车夫听了“韩府”二字,便是一愣,挠头道:“韩府?长安城的达官贵人不少,没听说过有姓韩的啊!”
叶儿多少些不耐烦地说道:“就是韩斐韩大人的家啊!这都不知道,当什么车把式!”
车夫恍然大悟道:“哦,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从前朱雀大街确实有个韩大人,不过如今他们住哪里,我也不知道,得打听打听了。”说着。车夫把马车赶到路边,小跑着去问路了。
馥心只觉心中很是酸楚,曾经的内阁大臣,如今默默无闻,已渐渐被人遗忘。家宅万千。终究抵不过一直君令……
没过一会儿,车夫小跑了回来,对着馥心道:“这位大小姐,韩大人现在住庙前胡同,离这儿倒是不远,只是那地儿脏,去还是不去?”这辆车是进了长安之后新雇的。一路过来车夫见红蕊叶儿对馥心甚是客气,大概猜出这是某位官家小姐,于是便大小姐相称了。
“去的!把式,麻烦你了。”馥心很是认真的说道。她心下微微刺痛了,万万没想到韩大人竟住在某个很脏的地方。
“好勒!”
待到了地方,馥心觉得车夫真没撒谎。庙前胡同紧挨着一条臭水沟,胡同口狭窄,车子便赶不进去了。馥心三人下车,红蕊付了车钱,吩咐车夫等着她们。
眼见得胡同口堆着甚多的杂物。天气虽然阴冷,这里依旧臭气熏天。黄土地面污水横流,为了方便走路,被人扔了七八块黑砖,供人踩着过去。胡同里静得叫人瑟瑟,好像很久都没人了,馥心蹙着眉,与红蕊叶儿一道往深处走,但见一户人家门楣上挑着一只惨白的灯笼,糊纸上的字倒是苍劲有力——“韩”。
“珠儿,肯定是这里了!”叶儿唤着馥心的旧名,小跑上去拍门。她一刻都不想在这里脏地方多呆,恨不能即刻就离开这里。
门板已经很破了,已然不想住过人的样子。随着叶儿的使劲拍门,里面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谁呀!”
馥心听了这声音登时润了眼睛——这是韩夫人贴身的丫鬟云翠!她立刻答道:“云翠,是我!”
里面应门的女子将门拉开,疑惑地探出头来,看着这三个穿着光鲜的女孩子。
云翠的衣衫很是破旧,裙子也补着好几处。天气这么冷,也没有穿御寒的冬鞋。馥心望着她,便知韩家的生活甚是窘迫,忙道:“云翠,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珠儿呀!”
“珠儿?”听了这个名字,云翠很是熟悉,她忽然想了起来,又惊又喜道:“珠儿!真是你呀!你怎么找来的!快进来!”说着,携了馥心手往里走,一面喊道,“夫人,您看看谁来了!”
云翠的手又冷又粗,显然受了不少苦——馥心见小院里只有土房四间,窗上的糊纸也很久没换过了,觉得很是压抑。进了门,才发现土房里竟没什么布置,所有的器具又破又旧,拾掇得倒是干净。两个女人布衣荆钗坐在炕头上缝补衣物,一个略是年长,一个大概二十多岁,还有个小男孩约莫十岁余,正趴在地上玩石子。
“珠儿!”韩夫人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欣喜地放下衣物,下炕便抱,“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听人说,王爷从云州回来了,你呢?还跟着王爷吗?”
“夫人!”馥心热泪再也忍不住,登时哭了起来,炕上的女子也放下了手上的活走了过来,馥心也认出来了她,她是韩言诚的妻子陈怡冰;地上的孩子是韩言诚的幼子韩家曜。
韩夫人和馥心拥着哭了很久,才给几人劝住,上炕坐着。
“夫人,珠儿真是该死,这么久才过来看过您!您受了这般零碎的罪,让珠儿真是心下不安!”馥心转过脸,冲红蕊道,“红蕊,身上还有多少银子,都给韩夫人留下,再把我过冬的冬衣冬鞋都给韩夫人留下。”
“哎呀,不过日子了呀!”叶儿急道。
“没关系,千金散去还复来嘛!”馥心强作笑颜,心里却很是难受。红蕊听了她话,赶紧照着做了。韩夫人正在困境,万事离不得孔方先生,推辞了几句,便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馥心又问了家里状况,原来韩斐被罢官之后,没几日便一病死了。韩言诚的军职也被革了,家里断了进账。本来韩家世代为官,积蓄不薄,若是勤俭,尚可度日。只是韩斐的一个侍妾不甘,竟偷偷和管家苟且,将家里所有的银钱珠宝一通卷了天涯海角去了。
“唉,自打她卷了钱去,家里一日不如一日……夫人便变卖了家产,遣散了大家。”云翠一面抹眼睛一面哽咽道,“老爷的侧室和侍妾最先跑了,有些改嫁,有些投奔了娘家,只有夫人和少奶奶还留着……少爷每日出去做工养家,只是……只是……”
她喉头一紧,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这家里,还有什么少爷少奶奶呢!”陈怡冰轻叹,忽又笑了,“不过也没什么不好。老百姓怎么活,我们怎么活便是了。”
馥心见她志气,会心地点点头,又道:“只是不能苦了家曜,让他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功名吧!”
“罪臣之子,考什么功名!”韩言诚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身后,屋里的人统统望过去——只见韩言诚身穿一袭破旧的贴身袄子,头上扎着毛巾。虽是冬日,他身上依旧汗津津的,显然劳动甚是繁重。
“相公,你回来了?”陈怡冰笑着迎接他,“你看,是谁来了?”
“见了,这不是平梁王的三小姐海馥心嘛!即将进宫当娘娘的贵人嘛!”韩言诚冷笑一声,面皮冷得更甚冬日的寒风。
韩夫人和陈怡冰齐齐吃惊,纷纷转向馥心。馥心干笑一声,叹息道:“你都知道了?”
“我们变成这样,父亲被生生气死,都是拜你那位爷爷海正清所赐!他真狠,一步步把我们逼成这步田地!”韩言诚句句紧逼,“你走!我们家不欢迎海家的人!”
馥心含泪,却是想到他家破人亡,跌至人生低谷,确实因为自己那位名义上的爷爷——若不是海正清参了韩斐一本,韩家岂能凄惨到这步田地?馥心轻拭泪水,福身依依道:“韩大哥,我替祖父向你道歉!但祖父也是被人利用,后来一直镇守边关——”
韩夫人和陈怡冰听得云山雾罩,韩夫人吃惊的站起发问:“海家三小姐?这不是珠儿么!语儿身边的珠儿啊!”
玩石子的韩家曜也站起,跑了过来扯住馥心的裙子:“爹爹,这是珠儿姐姐呀!你不记得了吗?”
“逆子!”韩言诚被那句“姐姐”激怒,一个耳光便将幼子打得飞起,远远摔在地上。他不管吓得哭不出来的儿子,而是大声喝骂,“逆子!这是你的姐姐吗?这是害死你祖父的凶手!”
☆、第008章 出手相助
“你太过分了!这么小的孩子你也打!”红蕊知道他指桑骂槐,可她着实看不惯大人拿小孩子撒气。她小跑着过去抱起已吓得哭不出来家曜,骂回去,“只有你这样的废物才拿小孩子撒气!”
韩夫人哭喊着抢抱过孙子,心肝宝贝喊,大骂儿子混账;陈怡冰亦是泪流满面,悄悄拿绢子掩面。
韩言诚武将出身,一时火气上来失控也是有的,只是当下他红了眼睛,馥心等人再待下去不妙。云翠见状,赶紧将馥心三人送出门去,韩言诚竟也没阻拦。
“云翠,帮我好好照顾夫人和家曜!”馥心强忍着眼泪攥了攥云翠的手,将手上那副冰花芙蓉玉的镯子退下来,强塞给她,“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你好好收着,若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便当掉其中一个!留着一个,将来找我的时候当做信物!”
云翠不解其意,还是重重颔首。
听见土房里韩家人在争吵,馥心依依惜别,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庙前胡同。
“这姓韩的也太不识抬举了!”叶儿狠狠地骂道,“咱们帮他,他还骂咱们!就该活活再饿死他们几个才是!”
“叶儿,你就别瞎说了,没见咱们小姐正烦着吗!”红蕊见馥心脸色愈发难看,忙说道。
※※※※※※※※※※※※※※※※※※※※※※※※※※※※※※※
慕容尚云的府邸座落于长安西城的春熹路,必经之地是长安城最有名的街道——秀芳街。梁朝以前,这里是才子佳人斗艺吟诗的地方。梁朝建都长安,觉得天子脚下,这般有伤风化,便废了秀芳街的活动——只是秀芳街的热闹,并不亚于朱雀大街。况且秀芳街通衢两侧多是高档客栈,近来成为银钱丰裕的举子和秀女群居的地点。
馥心出了韩家一直难过,一直走到秀芳街。才略好受了些。只是流泪过多,眼睛肿的厉害,红蕊劝她想开些。馥心听了,却觉得心中更是堵得厉害。
正在胡思乱想。前头忽然发出一声闷响,紧接着街边的客栈门前飞出一团物事,直直打在馥心马车之上,把车夫和三个女孩子同时吓得心中一紧!
街上的行人纷纷侧目,叶儿一吓之余大为震怒,挑起竹帘一角便骂道:“失心疯了啊!怎么乱丢东西!”
眼见一个举子模样的男子一面哎呀呀地骂着跑出来,一面蹲在地上收拾东西。此生看上去二十出头,穿一袭赭色的书生长袍,头戴白色巾帽。天下服丧,书生便在长袍外面罩了一层纯白的细纱衣。显得很是素净。
叶儿从车上一跃而下,指着书生骂:“你瞎了!怎么乱丢东西砸我们?”
“非也非也!姑娘莫骂,您着实冤枉小生了!”那书生一脸委屈,将被扔出来的行李一一收拾停当,眼见得书卷破了。砚台也摔碎了,心疼不已地转回身冲着客栈里面大声道,“掌柜怎生如此对待小生?不过是迟些交钱,怎就将小生的行李书卷便扔到了街上?小生也是应考的举子!”
“你这个穷酸书生,每日在我这里之乎者也,连个房钱也交不出,怎么。要本掌柜养着你吗?你可是占着最好的房间!难道来了交钱的客人,我得给你这个不交钱的留着房么?再说,你自己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怂样子,能中么?我这里可是鲤鱼龙跃之地,岂容得你这等寒酸举子?趁早给我滚蛋!”这掌柜大概日里接待了太多文绉绉的举子。也受了影响,一席话说的半文不白,听了叫人忍不住发笑。
“非也非也!小生并非穷酸书生,只是昨个儿钱袋叫偷儿摸了去!这才求掌柜宽限几日房钱,若小生成心赖账。岂会今日就将实情相告?”那书生十分委屈,马上应道,“小生这才派了书童回去取银两,适才与掌柜也说了,为何您不能宽限几日?”
围观的人看明白了,馥心她们也看明白了——原来这个书生是来长安应考的举子。昨个儿钱袋被偷,诚实好心的书生当下便与掌柜说了实情,只是这生意人何曾势利?若给不出银两,还能让他赖在客栈住下?
馥心哭笑不得,既被这书生的诚实打动,又因他的迂腐好笑。一般住店,大抵都是临走之时结账。才过冬至,恩科还在一个月后,他的书童能回家取钱,想来也不是什么远地方,否则以这书生的诚恳,大概不会说出“宽限几日”的话来。
听得掌柜和这书生你来我往,眼看打嘴仗到百回合之外,那掌柜被这书生文绉绉的酸腐话语吵得头疼,一撸袖子大有揍这瘦弱书生一顿。
馥心见状,忙道:“别吵了!不就是房饭钱吗?红蕊,去取银子来,这位小哥的钱,我来掏,好不好?”
诸人齐齐发怔,纷纷转向这个相貌明媚,容姿极美的少女。紧接着人们哄笑起来,纷纷起哄起来,一个说:“哎呀,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却帮个穷酸书生?”
有的嬉笑:“哪里来的大小姐,看上咱们书生了?嘿嘿,想不到这穷酸艳福不浅!”
更有甚者起哄之词更加不堪入耳,馥心哪里听过这等市井俚语,当下羞得面红耳赤。红蕊小声道:“小姐,咱们还是走吧!”。
叶儿叉腰骂回去:“找死吗?小心我们老爷打断你们这些人的狗腿!”
一句话惹得众人更是哄笑,这群闲汉更是哄到了兴头:“哎哟!好烈的小娘们!要打断咱们的腿呢!”
“别走别走呀!走了就没好戏看了!”
“非也非也!小生宁愿睡大街,也不愿这位小姐帮忙!”到底是书生意气,那书生听了馥心要帮他,立时便要拒绝。不过,他又听这帮子闲人在臊自己的女恩人,马上一横脸孔打算舌战群闲汉,却给馥心拦住:“得了,他们说他们的!我听不见就是了。你叫什么名字?”
掌柜见馥心谈吐衣饰皆不俗,又见她容貌甚是美丽,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心说着书生还真是给个途径此处的官家小姐看上了?秀芳街本就是风月场花柳地,穷酸书生受官家小姐青眼之事本就许多,况且戏文里唱得更多,掌柜不由自主往那方面想。于是,他说道:“这位小姐怎么称呼?请到店里坐坐吧?咱家有长安城最好的茉莉花茶!”
“滚一边去吧,谁稀罕你的臭茶!”叶儿回瞪过去,而后小声在馥心身边说道,“珠儿,你怎么忽然想起要帮他呀?你忘了,咱们的钱都给韩家了!”
馥心脸上一僵,忽然想起此事,顿觉得尴尬——可话已出口,总不能食言吧。馥心便退下左右一枚金戒指在掌柜眼前一比:“掌柜,这个足够了吧!”
“足够足够!”掌柜见这枚戒指眼睛都直了,就差伸手去夺了。
“这不是给你的!”馥心并不想让这书生没面子,转口道,“这枚戒指放在这里作抵押,这书生若拿的来房饭钱,便将戒指还给我。若不能,你便随意处置就好了!”
一侧的书生听了她话,心中却是有些感动,虽是想拒绝,但又觉得馥心这样照顾他的面子,便不好拒绝了。
馥心说完这席话,便将戒指放在掌柜手中,转身便要走。那书生小跑至馥心前面拦住,深深一揖道:“这位小姐留步!小生明少颐,敢问小姐芳名,小生的书童取来房饭钱,还得去贵府去还戒指!”
一席话一出,围观的闲人又开始起哄。馥心脸又是一红,低声嘟囔了一句:“要还的话,去慕容府找我。”说毕,迅速登上马车离开这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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