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身为天子,既无文韬武略,又无宽厚胸襟,如今越发长进,只晓得将剑刃加诸妾身了么?”
她这话大不敬,顿时将元帝激怒,手下用力,雪颈上顿时被划出一道鲜红的口子,热血汩汩流出。
“当真以为朕不晓得你从前便与桓奕眉来眼去,有些首尾么?你这种贱人,也配做朕的皇后!宫城将破,刘镇大军顷刻间便至,你还有心在这里描眉画眼,是想着再以色侍人,以前朝皇后之尊,承欢于他身下么?贱人!”
他越说越气,想起从前桓奕篡位之时,不晓得与他的皇后做了多少秽乱宫闱之事,一狠心便用力往她颈上动脉割去。只是剑刃不及划破她喉咙,一条白绫用力从后紧紧缠住他脖颈,迅速将他拖倒在地。
长剑哐啷一声脆响,掉落在青金石地砖上。元帝用力去拽颈间白绫,可那白绫却越勒越紧。渐渐的,他苍白的面色紫涨,眼睛也暴突出来,拼命挣扎着的腿脚也紧绷着僵直,再也无法动弹。
作者有话说:
今天短小了一点,不好意思。
阿宓没事。
第92章 、流放
元熙元年正月, 刘镇设坛于南郊,即皇帝位,柴燎告天, 国号为夏。
群臣以其原配臧氏无子为由,请求夏帝广纳后宫,以求早日开枝散叶,诞下储君。
因着元帝“自缢”身亡,群臣并未誓死抵抗刘镇大军, 最终大开城门, 迎义军入城,将刘镇送上了天子之位。如今朝中各家势力依旧, 为尽快赢得新帝的信赖,不少人蠢蠢欲动, 想将自家的女儿送入刘镇的后宫。
毕竟,刘镇如今风华正茂,因收复河洛江山,居功甚伟,在军中根基深稳, 威望空前高涨,地位无人可撼动。
臧宓无子, 如今下落不明,刘镇后宫空虚, 只要能成功将女儿送至帝王身边, 将来得幸,一举得男, 便能以外戚之重, 重获殊荣。
只是登基大典之后, 刘镇仍封原配臧宓为后。哪怕如今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当初一件被血染透的小衣被送至刘镇案头。
正月十五元宵日,往年宫中俱会举办盛宴,邀请群臣及家眷往宫中赴宴。只是今年却全然没有动静。刘镇撇下群臣,率三军往北郊祭奠阵亡将士,告慰亡魂,又拨下一大笔银钱布帛等物,抚恤遗孤。
月底,又以往年举孝廉选送官府的人才每多贪污受贿,任人唯亲,以致真正才德兼备之人因家境贫寒,而多被埋没;选送的却往往是横行乡间的恶霸庸才为由,废除九品中正制,以射策选拔人才。
如此即便是世族子弟,想要入仕也需得通过层层选拔考试。而寒门子弟也能绕过把持在世族手中的举荐制度,在射策之中脱颖而出,获取晋升的渠道。
此举虽引起世族的不满,但时下平民穷苦,许多人根本连纸笔都买不起,更别提入学读书。因此即便将举荐的权力从世族手中拿走,但能从射策考试中取胜的也大多是世族子弟。因此倒并未遭到激烈的反对,故而政令能得以顺利推行下去。
但此举仍引起朝臣的警惕,许多人心中着慌,不由更加紧了步伐,想往刘镇身边安插自己的人。
这日刘镇生辰,罢朝一日,独自在乐游苑中喝闷酒。
派出寻找臧宓的人几乎将宜城周边翻了个底朝天,却仍无半点消息。刘镇望着石桌上血迹斑驳的小衣,酒一盏一盏灌进肚子里。
正有了七八分醉意,手脚开始发软,神思却越发清醒。忽而听得湖面上有丝竹之声,女子歌声婉转清亮,有几分与臧宓相似。
他扶着石桌站起身,回身往湖面上张望,却见一个窈窕的女子站在船头,而后纵身跳进刺骨的湖水里。
刘镇的心头忽而一窒,那女子身量如臧宓一般窈窕,穿一件天青色曲裾,臧宓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衣裳。
未及深思,刘镇脚下已跌跌撞撞,疾步奔至湖边,如一尾矫健的鱼跃下,朝那女子落水处游去。
他在水中酒已清醒了几分,臧宓如何会在这深宫之中呢?她又如何会在自己面前跳水?只是这一月来求而不得的绝望,已令他心中急切不已。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希望,亦足以牵动他心神。万一那真的是臧宓呢?
万一是她,他要看着她在这冰冷的湖中溺死?
不多时,刘镇迅速游到那女子身边,抓住她一点衣角,而后将人从水中托起。
破水而出的刹那,刘镇看清她的脸,心中有些窒息,连心脏都怦然急速跳动起来。
她眉眼间有几分臧宓的影子。脸颊柔美的弧度,嘴唇饱满润泽的模样,都隐隐约约令人觉似曾相识。
他又喝得有七八分醉意,那几分相似便撩拨在心间,让人迷醉沉沦,心怀期翼。
“阿……阿宓?”
刘镇从背后抱住她的腰,见她昏迷不醒,心中有些慌乱。攀着她跳下的小船,只是此时有些力竭,并不能将她托上去。
醇酒的后劲有些发作上来,刘镇只觉手脚愈发稀软,却仍用尽全力,挟着她游向岸边。快要坚持不住时,刘镇用力将她推向岸边山石处,自己却力竭沉下去。
幸而此时脚尖已能触到岸边淤泥,最终一脚深,一脚浅,跌跌撞撞抱着那女子,十分狼狈地爬上岸来。
“妾身不慎脚滑,跌落湖水中。幸得夫君相救,否则……”
那女子此时悠悠醒转,冻得面色发青,却顾不得他身上狼狈,扑进他怀中,哭得梨花带雨。
因着察觉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她决意铤而走险,学着臧宓的语气声调,惑乱他心神。
只是她虽处处都有几分的臧宓影子,可一开口,刘镇却从再见臧宓的喜悦中沉沦到谷底。
臧宓虽在外人前落落大方,但与他亲昵之时,性子十分羞怯,甚至从不主动叫他一句夫君,更不会与他自称妾身。
刘镇只觉得手脚霎时变得冰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身子僵硬,脑子里轰轰作响。
这女子能将臧宓的语气动作学得惟妙惟肖,必然曾见过臧宓,甚至朝夕相处……这些日子他一直不肯放弃希望,到这一刻,却莫名地心中震恐,只怕臧宓已然凶多吉少,死于这些魑魅魍魉手中。
“阿宓?你如何会突然在乐游苑中?这些日子,你落在谁手里?我遣了那么多人寻你,却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刘镇心中气怒至极,却稳住心神,誓言要揪出杀害臧宓的真凶,将这些人碎尸万段,凌迟处死。
眼见刘镇果然被自己骗过去,那女子心中不由稍安,抓住刘镇的衣襟,瑟瑟发抖道:“妾身先前被人迷晕,掳至一架马车上。后来关押在一座小院子里,我并不清楚那是什么地方。”
刘镇耐着性子,诱她道:“又是谁将你解救出来,送至朕面前?咱们的女儿如今又在哪里?”
只是那女子却十分审慎,并未立即招认背后之人,只含混道:“我也不知为何会在这里。一觉醒来突然发现孩子也不知去向,惊慌失措,这才失足落下水里。”
刘镇点点头,按捺下心中怒意,领着她往自己所住的太极殿去,咬牙切齿道:“这些老匹夫自以为迎朕入台城,便可要挟朕。孩子没了,将来你还可再生,看我即刻领兵杀入朱雀大街,夷灭其九族,全部推出去砍头!”
那女子吓的噤声,见刘镇步子走得急,似并不是玩笑的模样,半晌怯怯问道:“陛下要杀哪家的头?”
刘镇负手在身后,转头凝目看她,切齿道:“沈家?陆家?王家?”
当说到王家之时,那女子面色倏尔一紧,刘镇冷嗤道:“果然是了。王氏乃外戚之重,自然不甘朕取而代之。将来朕推行新政,势必行土断之策,要这些世家大族将手中兼并的田地吐出来。他们如何真心容得下我这种人高居其上,掘墓给自己睡?”
“树大分枝,即便是同族,也未必尽是一条心。妾听闻那些大族之中,富贵者田连阡陌,贫寒者无立锥之地,得势之时未必能沾到半分光,大祸临头如何就要株连九族了?”
她再狡猾,却在刘镇疾言厉色中露出马脚来。
刘镇因反问道:“姑娘又是王氏哪一枝的女子,如何藏头露尾,不敢以真实面目身份示人,却处心积虑要冒充朕的阿宓?”
见他已然识破自己的身份,那女子却矢口否认,与刘镇打起哑谜来。刘镇哪有耐心陪她周旋,当即果真领兵直往朱雀长街,将王氏几处显赫府邸团团围住。
刘镇命宫女给那女子脸上妆容洗去,押着她亲自往几处府邸审问。当先审的乃是前朝皇后的母家景阳公府。
“若有人能指认她的身份,朕可免其死罪。否则不论男女老幼,全部杖则三十,男子刺配流放三千里,女子全部没入贱籍!”
从来无人敢这般对待景阳公府的人。刘镇话音才落,立时惹来一片抗议咒骂声。可臧宓此时不知沦落到怎样的境地,这些人为保住自己的尊荣,当初缢杀元帝之事都做得出来,刘镇又岂会相信他们当真毫不知情呢?
既敬酒不吃,刘镇面上毫不动容,只抬手吩咐手下动刑。当打到一个年少女子身上时,那女子吃不住苦头,哭着招认道:“这是睢宁侯府上的姑娘,你冤有头债有主,如何到景阳公府上来撒野!”
刘镇即刻率军驰往睢宁侯府,心中万万不敢相信世子王鉴曾亲口与自己定下儿女婚约,转头却做出这般狠毒之事,杀了臧宓和自己的女儿。
当刘镇的兵马围住侯府之时,睢宁侯早已面如土色,脱下衣裳,袒露着肩背,绑上荆条长跪在地请罪。
“小女因从前曾被赐婚给陛下,又见她兄长将臧皇后藏匿在家中,这才一时鬼迷心窍,做下蠢事。臣教女无方,还请陛下降罪!”
他哭得涕泪横流,刘镇却未看他一眼,径直提着马鞭一间间房找去,最后在王家下人指引下,一脚踢开一扇青瓦白墙的小院落大门,见着臧宓安然站在里头教小山狸学走路,热泪一时滚烫,忍不住哽咽出声。
距他出征离开宜城,臧宓已是将近一年未见他,乍然见刘镇出现在面前,忍不住手脚轻轻颤抖,继而奔上前,纵身扑进他怀里。
刘镇抱着她双腿,将头埋在她颈项间,嗅着她身上温热馨香的气息,那颗凄惶无定的心才渐渐落到实处。
“阿宓,我本以为此生再见不到你……”
刘镇亲吻着她鬓边发丝,嗓音沙哑,忍不住红了眼眶,泪水险些落下。
正酝酿着情绪,却有只小爪子牢牢抓住他裤腿,用力拍打着,嘴里咿呀着不知说着什么鸟语。
刘镇蹙眉,俯首与小山狸四目相对。
如今旁人哪敢与刘镇对视,因着这些日子心情笼罩在臧宓或许早已亡故的阴霾之中,刘镇自从领兵南下,脸上从不见半丝笑模样。
又因朝中多是世族旧臣,每有新政推行,总有不怕死的据理力争,与他针锋相对,刘镇脾气愈发暴烈,动辄大发雷霆。宫中上下总是战战兢兢,平时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得咎,惹得君王不喜。
可小山狸却全无惧意,因见刘镇抱着臧宓不放,与他争怀,将他裤腿打得啪啪作响。
臧宓从刘镇怀中抬起头来,这才见外头站着许多人,不由羞赧,女儿又催得急,不由挣着想下地来。
刘镇却搂着她不肯放手,略一躬身,提着小山狸的衣领将她抱起来。小家伙恰抿着嘴巴不断扑出口水,喷了刘镇一脸。
“我瞧着这小东西与我小时候一样,皮厚且痒,惯爱为非作歹,将来少不得要吃竹笋肉片。”
臧宓嗔他一眼,挣脱他手臂,红着脸下地来,“你上次回家,便为她说下一门不靠谱的婚事。这一回一个照面,又要喊打。哪有你这般当爹的?只怕她将来长大,要爬到你头上造反呢……”
刘镇朗声大笑,将女儿放到脖子上骑马。此时王鉴被人抬过来,却睡得如死猪一样。刘镇令人朝他面上泼一盆凉水,正要审他,却觉脖子上一热,被孩子尿了一身。
刘镇面色一变,匆匆攥着臧宓的手疾步往睢宁侯府外去。
王鉴被人泼醒,脑子仍有些钝痛。他隐约听得刘镇到府上,心中一喜,以为这回表功,自己必定将得新帝信重。却见家中人人哭丧着一张脸,仿佛大祸临头一般,仍有些惘然不知所以。
直到阖府流放交州的诏书发下,王鉴仍有些发懵。
“族叔是元帝旧臣,对他兄弟下了毒手。可我冒着极大风险将他夫人藏在府中,也算大功一件,如何竟落个流放交州的下场?”
等从妻子口中得知他母亲与妹妹竟做着皇后梦,以为自己才学出众,又有殊色,只要能哄得他沾染她的身子,未必不能笼络住刘镇,将来自可与臧宓平分秋色。
且她家世出众,刘镇初登基,朝中政令推行,事事离不得世族支持,往后在臧宓之前诞下儿子,将来储位落在谁头上,还是两个字。
王鉴煞费苦心,才终于熬到这一步。原本取得刘镇与臧宓信重,临门一脚,却被妹妹的野心坏了大计,气得将案上杯盏全部扫落在地。一只白瓷杯竟未打碎,在他脚下滴溜溜打着转,王鉴又伸脚将瓷杯跺碎,嘴里不住骂道:“蠢材坏我大事!”
只是诏书既下,刘镇根本不想再见他。王鉴也不得不尅日携带妻小与父母,踏上流放的征程。
他心中气恨妹妹为一己之私,毁掉自己前程。其妹王氏自也恨当日分明到了小岭村刘镇家门前,哥哥却不允许自己下车与刘镇打个照面。临行之前,王鉴以交州环境恶劣,九死一生为由,将这个妹妹草草嫁出门去。
原本以为睢宁侯府自此没落下去,哪知多年后王鉴父子竟有本事赢得交州刺史信重,最终等来大赦天下,携家带口回了京中,向天子求娶小山狸,此是后话不提。
如今刘镇初登帝位,十分为世族势大,尾大不掉烦忧。他虽锐意改革,但政令却不出太极门。要轻徭薄赋,尚书台的老臣必然一个个出来哭穷,要求先裁撤军费。
要推行土断,就有人敢在太极殿外触柱死谏,指责刘镇是昏君。
这一次次针尖对麦芒,刘镇每日上朝总惹得一肚子气,叹恨天下人才难得,而朝中皆是一帮硕鼠,总不能每日都将人推出去砍头,让人骂他是个寒门出身的匹夫暴君。
臧宓见他为此事烦忧,谏言道:“世族手中动辄有良田千顷,奴仆数千。这些家族掏空朝廷的底子,方才能富可敌国。若国君实力稍弱,其势力足以左右朝政,令人难以抗衡。你骤然间让人将这些东西全部吐出来,人家自然要与你拼命。”
第93章 、谏言(捉虫)
刘镇蹙着眉, 躺在臧宓膝上,任由她手法不轻不重,为自己按捏着额头, 舒缓解乏。
“依你之见,这等棘手的局面,当如何破解?我听闻桓奕从前也想要整顿吏治,革命维新,却遭遇极大的阻力, 最终竟不行。”
臧宓将手指伸进他鬓发间, 轻轻揉按,思忖片刻, 试探着建言道:
“我从前读史,记得一位权臣想要揽权, 嫉恨政敌也被得以重用,出言讽刺‘一时宰相竟有二人’。如此看来,大权若集中在一人之手,必然对上对下都极为不利。若能将之分散出去,未必不是个行之有效的好法子。”
刘镇点头又摇头, “如此虽能微妙平衡各方势力,但时日一久, 难免造成党争内斗,虚耗精神……”
片刻之后, 却又灵光一闪, 骤然坐起身,拊掌笑道:“阿宓你这法子极好, 如今世族务虚, 尤好附庸风雅, 以性好山水,藐视庶务为荣。从前我每恨这些人占据尊位却耻司职事,公然渎职,如此看来正是我的可乘之机!”
臧宓并不知他想到什么好法子,但看他这些日子以来,每为朝事忧心震怒,这时却精神焕发,一扫颓色,心情也为之轻松几分。
次日开始,刘镇对各世族高官态度便放纵起来,即便有人迟到早退,也一概不追究过问,甚至连从前的罚俸也都取消。一连旬日,每日只赖在臧宓宫中,造成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假象。
如此不出半月,朝纲废驰,台城各处官僚态度也都松散懈怠。那些有恃无恐的大臣也便开始明目张胆缺勤,甚至连点卯都让家中奴仆代劳。
刘镇见许多人无心政务,只与朋党游山玩水,放浪形骸,便趁势让寒门出身的各种小吏掌理庶务机要,以减轻世族官员的负担为由,架空其实权。
等许多官吏醒悟过来刘镇这一招,却已是大势已去,悔之晚矣。身上的职务不知何时已成虚衔,机要之权已尽数落入位卑的寒门之手,并不再在自己的管控之中。
如此军权与朝政大权都落入刘镇的实际掌控之中。世族的余晖虽仍耀眼,却早已是落日黄昏,早不复前朝翻云覆雨,能左右朝政之势。
此时刘镇再名正言顺地免去了一批世袭罔替的爵位,又制定律法,凡武将必以军功论赏,即便功勋子弟,亦要在行伍之中磨炼,从最底层士卒做起;而文官皆以才学为论,不论出身,射策举高第者方可得以举荐入仕。
因着贫贱之人并无钱财读书,刘镇又颁布新政,令各郡县州府设立官学,学业优秀者非但可免除学费,每月还能得五升米粮。如此贫寒子弟也愿意为这五升米粮进入官学中进取。
这些新政打破过去世族垄断官场,以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低阶士族子弟和寒门之人唯有望阶兴叹,暗恨门阀森严,人生永无出头之日,时不时就要造反起义;而朝中硕鼠横行,贪污受贿渎职等乱象乌烟瘴气。而真正做事之人却寥寥无几。
架空世族之重权后,刘镇每爱携着臧宓往刑部、大理寺等听讼。从前朝中律法,刑不上大夫,若有世族子弟犯罪,每以家中奴仆代受刑罚,更有偿金制,以罚金取代徒刑。
以致有钱有势之人,藐视践踏律法,出了事情只要赔点钱,哪怕是杀.人纵火,淫.辱妇人的重罪,只要出身时含着金汤匙,便可凌驾律法之上,赔点钱了事。如此这般恶行得不到惩处,养出一帮怙恶不悛、藐视众生的纨绔子弟。
刘镇登基之后便取缔这等毫无公正可言的旧制,只是因着世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有许多人阳奉阴违,暗地里大行其肆,做着钱权交易,不知铸成多少冤假错案。
近日便出了几桩极为恶劣的案子,其一是沈太师的独子沈凌看中一个花船上卖唱的女子,因其不从,竟生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其父兄打死;其二是宣城公的嬖妾与家中下人偷.情,事情被宣城公察觉端倪,一剑刺死那下人,抛尸洪流之中。
这第一件,原先大理寺只判沈凌赔那女子二十两银子,引得京中一片哗然。
而第二件,宣城公因不得刘镇重用,以其祖宗在前朝居功甚伟,屡屡在朝堂上对刘镇出言不逊。因其颇有文才,素来有些声名,刘镇虽心中衔恨,只到底按捺着,并未出手惩治。这一回把柄送到手里,自然想借机废黜这位桀骜不驯的败家子。
公堂之上,沈家请了知名的状师,引经据典,舌灿莲花,反告花船上的卖唱女水性杨花,蛇蝎心肠,其父兄见利忘义,见沈凌有油水可诈,狮子大开口欲行敲诈。而沈太师家平素无恶不作的公子倒无辜受害,被人围殴之下不得不拼死反抗,这才铸成祸事。
气得刘镇火冒三丈,当即想将这无耻之徒就地正法。
臧宓附耳与他低声道:“你如今是君王,若径直粗.□□涉狱断之事,又涉及京中旧世族,往后如何服众呢?不若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让这状师为那花娘辩护,打不赢这官司,就提拔他往交州为吏。”
因交州烟瘴之地,路险且阻,时下京中人人闻之变色。刘镇不由莞尔,暗笑臧宓跟着他时日久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以出师了。
退堂歇息之后,刘镇果真令那状师为花娘辩护,沈太师坐在堂上,听着此人一桩桩细数沈凌之罪,罄竹难书,简直到凌迟剥皮的程度方才能洗清其罪恶,气得脸色铁青,险些将座上獬豸兽首掰断。
最终沈凌被判收押于驮马寺,允许京中士女围观三日,而后白绫赐死。这上百年来,沈凌是第一个被民告而被判处死刑的贵族子弟,得悉此事,沈太师两眼一翻,晕死过去,而京中人人奔走相告,欢喜得像过节。
这帝京的天,终于变了。
只是宣城公的案子,刘镇与臧宓却各执己见,少见地有了分歧。刘镇早看宣城公不顺眼,其家中竟出了这等丑闻,心中自然大快不已。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将这位桀骜不驯的国公治罪,流放到北疆去。
但臧宓以为如此处置,自然称得上滥刑。宣城公只是脾性桀骜,而今律法中,与旁人的妻妾私通原本就是重罪,其动用私刑自然有过,但刘镇此举只为挟私报公,意在逐个清除世族在朝中的势力。她看得清楚,旁人自然也看得清楚。
宣城公身为文采斐然的一代文豪,被这般打压,此举自然大失天下文人之心,将来必有人对刘镇此举有些诟病。
“朕留着他一条性命,只将他流放边塞,已经是手下留情。此人仗着在民间有些声望,屡次藐视嘲讽于朕,若留他在帝京,他日必如桓奕、王鉴之流,操控朝中大事,为我心腹之患。为子孙千秋万代之基业,朕容不得他,你莫要再劝。”
这宣城公年方二十七,生得芝兰玉树,凛凛风华,真正的唇不点而朱,面不敷粉而白,又无寻常世家子弟附庸风雅的矫柔造作。往年每有名篇佳作流传,京中为之纸贵,受士庶追捧。又因其性情豪放骨鲠,不媚俗不阿谀,被品评为京中第一公子。
臧宓因刘镇处罚太过而为这宣城公求情,刘镇听得心中颇不是滋味。想她从前便说心中心仪之人,恰恰与这宣城公如出一辙,比之徐闻之流更易得女子芳心。
只是他家中姬妾众多,性子桀骜,也从不惯着闺中妇人,因此那小妾房中空虚,耐不住寂寞,这才与个下人有些首尾。
臧宓听他说子孙万代千秋基业,想着朝中这些日子许多大臣劝谏他多收拢些女子在后宫,早日开枝散叶诞下储君。而她膝下仅有小山狸一女,测度着他必然也动了再纳妃妾的意思,心中酸涩。又劝两句,刘镇面上渐渐露出不耐之色,似隐忍着怒意。
臧宓便自行出了大理寺,独自坐在马车中,久等之下,刘镇却并未追出来。
想着当初不顾一切跟着他走,而今帝王心思难测,为着权势肆行专断,渐渐变成一个越来越陌生的人。自己日日囿于深宫之中,身边除了刘镇,竟再无交心之人,一时生出凄凉悲怆之感,有些灰心丧气。
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臧宓心中忧烦,撩起车帘往外看,恰见方才堂上被审的花娘与刘镇站在大理寺外。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满腹委屈。而刘镇面带微笑,垂目望去的眼神瞧着几许温柔,并不见常日里拒人千里的威严煞气。
“起驾回宫罢。”臧宓放下车帘,吩咐驾车的侍从。
“陛下就在那边……”侍从犹豫着与臧宓道。
“他自会骑马回去。”臧宓以手扶额,声音平静,挡住面颊上滑下的泪痕。
臧皇后回宫未曾等着刘镇一道,不消多久,近侍之人隐约都晓得帝后之间似乎生了龃龉。
刘镇心中不快,等着臧宓先来与自己赔罪。只是一日、两日……一连三四日过去,臧宓始终未曾理会他,更别提到他面前小意赔罪。
群臣见有机可乘,这日借着上巳节的名头,北地又传来捷报,刘镇宴请功臣,宫中开放乐游苑,个个将家中女儿或是在民间搜罗的美人送到苑中,借着游春之名,期翼着能得刘镇临幸。
臧宓身为皇后,自然不能缺席这等盛宴。只是宴会之上,许多美人却视她如无物,纷纷来向刘镇敬酒。环肥燕瘦,有人濯如春柳,有人媚如芍药,各样女子如三春之花,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更有夫人借机直言劝谏臧宓,身为贤后,当主动为刘镇操持后宫,为天子广纳美人。
臧宓望一眼刘镇,却见他浅啜着美酒,目光流连在各色美人之上,心中寒凉至极,却偏不肯遂这些人的心意,一口饮下金樽中辣得呛喉的烈酒,而后将方才表现最露骨的几个美人分别赏赐给劝谏过她的几家,叫各自领回家去,务必宽容大度,不要妻妾相争才好。
刘镇好几日未曾见过臧宓,宴上一直觑眼偷看她,只是每每她的目光望来,却又即刻偏转视线,假意往旁人身上扫,好激起她的醋意。
臧宓堵住几家最热衷于此事的嘴,看着诸人如吃屎般有口难言的表情,刘镇坐在边上看得好笑。侧目一望,余光却见臧宓起身离席。
她仍是深爱自己的,刘镇憋了几日的闷气终于消散,坐了片刻,再坐不住,旋即借故起身,追着臧宓而去。
他在荷池外追上臧宓,拉住她的袖子,笑吟吟温声服了软,与她和解道:“阿宓,你我夫妻无间,在最艰难之时亦可相濡以沫,如今又何必因不相干的外人伤了情分?”
臧宓却敛眸收回袖子,屈膝在他面前跪下,恪守着君臣之礼道:“从前我不肯屈从于李承勉,他便以权势压人,将我强嫁给一个穷困潦倒又脾性暴烈的男子。如今我与陛下也终于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大凡有人敢忤逆,便可以自己的意志随意操控定夺旁人的生死。”
第94章 、相濡以沫
刘镇见她态度生疏, 话语里含沙射影,无非为宣城公之事与自己置气,心中怒气不由又涌上来, 按捺着性子反问她道:
“你可知晓宣城公编排了朕什么?他如今有把柄落到朕手上,诏狱未处死他,已是朕仁德。你却非要为着这么一个人使脸色给我瞧?”
臧宓自然清楚宣城公恃才傲物,曾酒后当众放言刘镇是乱臣贼子,又写文章讽刺他从前以效忠君王之名诛桓氏, 如今却篡了元帝的江山, 胸无点墨,却觍颜高居宝座之上, 简直沐猴而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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