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听她如此说,又打了退堂鼓,犹犹豫豫,接了臧宓给的一锭碎银,千恩万谢地拉着女儿走了,只无论如何要留下那篮子野菜和腊肉,又承诺将来一旦手上有了钱,定要及早还给臧宓。
臧宓站在柴门前,望着那两母女推推搡搡走远了,心中很不是滋味。
“你说她手里有了钱,会不会仍将女儿卖出去?”
因想起当初被父亲狠心推至李承勉面前,臧宓心绪有些低落。虽与那女孩各有各的不幸,却能感同身受那种被至亲割舍放弃的背叛。
刘镇抱柴去厨房生火,听她发问,只摇头道:“这我哪得知?应当能缓一时。”
隔壁朱氏却忍不住讥诮道:“瞧着长了副聪明面孔,却是个傻子。人家一篮子野菜就被诓去一锭银子。啧啧啧,你有空担心她女儿,还不如担心自家的银子还拿不拿得回。”
又笑话道:“她这两年借遍了村中所有人家,如今哪还借得到钱。逢狗不打三分罪,你就当花钱买个教训……”
那头刘镇听她言语讥嘲,聒噪个没完,操起墙角的棒子,吓唬她道:“你骂谁是狗呢?”
朱氏便砰一声关紧门,幸灾乐祸唱起戏文,溜溜达达往间壁相熟的妇人家中去碎嘴说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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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刘镇起了个大早,往后山砍了几根毛笋,塞在麻袋中,借了一辆推车,推着臧宓和那份“大礼”往城中去。
才到城门处,却见城外人流熙熙攘攘,比平日热闹许多。与周围往来人一打听,才知因李郡守数月后便要升迁,城中许多耆老感念其功德,特意为他在城外五里桥立了一座功德碑,歌颂李郡守爱民如子,清正廉洁的无为之治。
李承勉沽名钓誉不假,但要说他爱民如子,那真正荒唐得宛如一个笑话。刘镇心中纳罕,也不知这些耆老是否老来昏聩。
因郡守的仪仗要出城,此时城门处重兵把守。刘镇推车上的“大礼”且见不得人,因此便在一旁的茶棚中找了条板凳,与臧宓坐在角落里歇息,等着官府的仪仗通行。
铜锣开道,骑卫凛凛,威武回避,几架华贵的八台大轿被不急不缓地抬出。
却偏有人不长眼,在这样的场合,突然冲过森严的守卫,冲至第一台轿子前,拦轿喊冤:“小人有冤案,状告郡守李承勉,求大人明鉴!”
臧宓原本刻意背坐着,用斗笠挡在背后,遮住了大半的身形,此时也不由诧然回头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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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无所遁形
这是李承勉为自己歌功颂德的重大场合, 一时不察,竟叫人当众喊冤,状告到自己头上, 沽名钓誉如他,如何下得来台呢?
一时民众哗然,议论纷纷。
臧宓听到身边一个人幸灾乐祸道:“这人怕不是个傻子!他与李郡守告状,难道李大人还能秉公执断,打自己的板子?”
边上有人便嗤笑道:“连你都晓得的问题, 人家怎能想不到?你没听他嚷嚷\'请大人明察\', 却没说\'李大人明察\'?你猜那轿子里坐的是哪一位?”
有些消息灵通之辈已自有得色,卖弄道:“我前些日子就听闻司隶校尉大人巡查至此, 只怕那轿子里坐着的便是那一位!”
“唔,怪不得李大人要整几个老人家出来给自己立碑, 歌功颂德呢!却原来是为在大官儿面前演一出戏,给自己脸上贴金!”
这话说得太露骨,且李承勉还在宜城的任上,自然没人敢搭腔,与他同仇敌忾。若话传到李郡守耳朵里, 保不齐落个什么后果呢!
因此边上又有人另起话头,问道:“那司隶校尉是个啥样的官儿?合着李郡守还怕他不成?”
刘镇因未曾听说过这什么校尉, 听着好似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号,但似乎却能管到李承勉头上, 因此在一旁竖起耳朵细听。
“这你们就有所不知。打个比方, 若说某些官儿是硕鼠,那司隶校尉就是捉鼠的猫, 又不比御史只是嘴上功夫, 他手底下又有强人为爪牙, 行缉捕审讯之事,专门替天子纠察百官,且无所不纠,莫说郡守大人,听说连皇亲国戚都十分忌惮呢!”
众人听他如此说,这才明白那拦轿之人为何要冒着大不韪,在李郡守为自己歌功颂德之时出来煞风景,唱反调了。
一时众人皆十分好奇,想看此事要如何收场。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并没有什么司隶校尉下轿来过问这桩冤案,而那人所拦下的轿子里赫然坐着的正是郡守李承勉。
有骑卫提着长木仓打马回来,周遭清道的步卒和衙役见出了大事,也忙一拥而上,用水火棍将那告状之人压在地下。
“郡守出行,小人却寻衅滋事,拖出去乱棍打死!”
郡府的主簿脸色铁青,下令左右将人拖走。
李承勉却撩开轿帘,走下轿子来,和颜悦色问那人道:“你是何人?有何冤屈?说来与本官听听。”
这出人意料的变故令那告状之人吓得面如土色,连眼珠子都不大会动弹。只以为这条命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哪知李承勉却既往不咎,反而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
箭在弦上,那人也只得横下心来,与他抗诉自己的冤案。原来此人几年前与村中豪强争田产,被打断了一条腿,告上衙门却又被判倒赔人家的银子,因此深觉不公,这些年一直怀恨在心。
这原是砸台打脸的闹剧,李承勉却没有气急败坏,将人打一顿给自己立威,反而是当众倾听了那人的案子,让他回去拟好讼状,承诺将来必会亲自审理。
这唾面自干的度量,反而引来周围人的追捧,就连茶棚中先前看笑话的不少人也激动地跑了出去,跪在路边,激动地叩拜“李青天”。
臧宓看着那样一幕,心中泛起一股恶寒。她曾也十分敬重这位宜城的父母官,直到在醉贤楼看到他丑恶不堪的那副嘴脸。
只是她曾所遭遇的,并不能对人言。纵使事情传出去,旁人并不会苛责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见色起意,而只会往她身上泼脏水。
一场惊天动地喊冤,结果却又演变为歌功颂德的戏码。臧宓都有些疑心那告状之人是否也是李承勉所提前安排下的,偏偏身边的人一个个却都深信不疑,对之顶礼膜拜,着实叫人心生不适。
只刘镇的兴趣却并不在李承勉身上,反而问臧宓道:“你说这司隶校尉大人当真来了宜城么?也不知下榻在何处。”
刘镇不知的事情,臧宓又哪得知。她爹臧憬说不得知晓一二,但为这种闲事专程问到他面前?那臧宓情愿不晓得也罢。
“你无事打听那些做甚?”
刘镇面上神情讳莫如深,嘴角扬起一个坏笑来:“这\'毛竹笋\'送到周珩手中,不过给他个警告。可若是送到那劳什子司隶校尉手中,那就相当精彩了。他不是无所不纠吗?我倒想知道周家的事他敢不敢纠。”
自来官官相护,若非早有龃龉,谁无事会去四处树敌呢?臧宓并不抱任何希望,却见刘镇站起身来。
“你就在此等我。我也去给李大人送个惊喜,叫他今日三喜临门才好。”
臧宓方想阻止他,刘镇却已推着车,挤过满地跪着的人群,凑近郡守的仪仗边,高声叫道:“小人欲给郡守大人献礼!”
这礼进献得正是时候,爱民如子,民亦爱戴,这样的场合,有平民牵着家中的鸡鸭羊羔,送上家中采摘的瓜果蔬菜,可不比那些私下里送来的金银锦绣更得人心吗?
因此,李承勉竟然笑眯眯地令人将献礼的平民放了过来,准备打赏他。
只不过,瞧清来人竟是刘镇之后,李承勉脸上的笑就变得不那么真切起来。
“草民昨日在村中后山挖笋,逮着个祥瑞,今日特将这祥瑞推至城中,想要进献给李大人!”
李承勉原本并不打算看一眼刘镇要献之礼,只想让底下人随便打发他两个铜板,叫他滚远些。可听到“祥瑞”,而那推车上麻袋中的东西又动弹了两下,不由又心生好奇。
万一是头白鹿或是什么奇珍呢?能有那样的祥瑞献上,引得天子龙颜大悦,说不得是一块加官晋爵的垫脚石。
因此李承勉捋了捋胡须,笑道:“既是祥瑞,就当与民同乐,打开让大家伙都见识见识。”
不待刘镇动手,早有几个衙役上前,小心翼翼将他小车上的麻袋抬下来,毕恭毕敬放在李承勉的轿子跟前。
麻绳被锋利的佩剑挑开,几只粗壮的毛竹笋当先滑了出来,刘镇麻利地上前搭手,躬身提起麻袋一角,用力一提,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就滚了出来。
这一幕简直比当众拦轿喊冤更令人瞠目结舌,而李承勉随之面色一变,正待发作,刘镇已拱手道:“此人乃是副将周显挪用军饷放高利贷的重要证人!恳请青天大人彻查周家侵吞军饷之事,将这样的害群之马绳之以法!”
李承勉与周显有些龃龉,却也未到剑拔弩张的地步。宜城中的大小事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周副将的次子历来作恶多端,甚至挪用军饷放高利贷,他都有所耳闻。但也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并不将这事拿到台面上来讲。
毕竟这事干系重大,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会贸然打草惊蛇,将周副将逼到墙角,到时鱼死网破,他未必讨得着好,反而得罪周家背后那人。
但他方才这许多动作,营造出一片爱民如子,公正廉明,大度从容的形象,赢得了许多人的好感,此时倒不好斥责刘镇,只态度暗昧,敷衍他道:“药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说。况军中之事并不在本官辖制之下,这礼你却是献错了。”
“原来大人所说公正廉明却也是假的。草民早晓得官官相护,李大人敢断民间田地纠纷这样芝麻大的小事,却又怎么敢去碰硬骨头呢?草民真是看错了大人!”
李承勉被他这番话一激,不由恼羞成怒,脸色阴沉。一旁主簿见势不对,立即呵斥刘镇道:“大胆狂徒!大人面前,岂是你撒野的地方!你奸狡巨滑,诈言献祥瑞,欺骗大人在先,又言辞不敬,诽谤大人在后!”
转头对左右厉声喝令道:“还不将这狂徒拿下!”
“且慢!”
仪仗末尾,先前一直八风不动的轿帘微动,一个须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走了出来,径直走到李承勉跟前,指着地上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对李承勉道:“功德碑我就不去看了。这个人就交给我罢!”
李承勉闻言,不由失望至极,还要再劝,那老者已经俯身将刘镇扶起来,笑呵呵道:“勇者且有仁,当真令老夫十分佩服!”
李承勉素来看不起刘镇这样出身微寒之人,即便他身手不凡,却也因忌惮这样的人天生反骨,将来会反噬自己,因此宁可用资质平庸一些的武夫,却也不愿给刘镇丝毫机会。
此时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千方百计结交的司隶校尉陈实待刘镇和煦如三月春风,生怕刘镇得了陈实的赏识,忙一步插到刘镇跟前,虚拢着陈实的手臂,将他让到一边,低声靠近他耳语道:
“大人可千万不要上了刘镇的当。此人只是附近村中一个人嫌狗憎的泼皮无赖,曾因殴打母亲而被族中除名,五毒俱全,声名狼藉。他说的话,您连半个字都信不得,否则必将受其诓骗!”
陈实一挑眉,却反问李承勉道:“我来宜城不久,便听说李大人将城中一位有名的美人嫁给刘镇,不知这又是因何缘故呢?”
李承勉万料不到陈实连这等小事也打听过,一时语塞,额上冷汗涔涔。
自刘镇现身,他早顺着他来的方向梭巡,早瞧见臧宓就在路边的茶棚之中。虽用斗笠遮住大半的身形,却仍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见臧宓,美人依旧如玉,藏在心底的那些妄念不由又沉渣泛起,心中早琢磨着想除掉刘镇,再将臧宓夺回来,此时被陈实一敲打,那些龌龊顿时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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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再见
臧宓在茶棚中等了不多久, 刘镇便笑容满面地走回来,克制着满腔的激动之心,兴奋地与她道:“你瞧见那位司隶校尉大人了么?咱们上回坐车儿的牛车回去, 半道上不是遇到有人的马车陷在泥坑里么?那老头儿竟是那样大的来头!真是半点瞧不出来。”
一时又唏嘘,“幸而我当时帮他把车推出泥坑,方才李郡守与他悄声嘀咕,只怕说了我不少坏话。但陈大人仍对我十分赏识,叫我与他一道回下榻的驿馆去呢。”
刘镇空有一身勇武之力, 自被逐出宗族之后, 声名狼藉,难以得人赏识, 这些年自然也做过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梦。
从前那梦远在天边, 看不到半点希望,但而今这梦突然一朝近在眼前,与他咫尺之遥,心中也有些不真实的虚妄之感,仿佛缥缈得有些抓不住。
恰似那日半夜里与刘怜出门捉黄鳝, 回至家中,院子里突然有人将一个生得如神妃仙子般的女人送到他面前, 个个都来恭贺他新婚之喜。
刘镇原想携臧宓一道往驿馆去一趟,只臧宓却对男人间的名利场没半点兴趣。这位司隶校尉大人最近可谓炙手可热, 宜城中许多人想必对他趋之若鹜。若再无意中撞见李承勉那样的人, 没得再多生许多是非。
因此臧宓略一思忖,只道:“我想去柳娘子家中讨一套制簪花的工具。离驿馆也不远, 待你与大人商议完事情, 再过来接我也不迟。”
得知柳娘子便是原先教她制簪花的那位师傅, 刘镇也并无异议,先将臧宓送去柳家,而后再独自往驿馆中去不提。
柳娘子早先师承一位宫人,也不知因什么缘故,如今已年过四旬,却未曾结过婚,膝下收养了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只是那孩子资质并不算出众,柳娘子怕这一手绝学断在自己手中,这些年一直着意留心,想再找个称心的徒弟。
只是这来来去去找了不下二三十人,许是她太过挑剔,看得上眼的女子如凤毛麟角,而肯拜在她门下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别人常笑她,不过做一朵宫花,却偏要吹毛求疵。可这些年过去,柳娘子始终初心不改,并不肯退而求其次。
她这份执着亦倾注于手底下的簪花上,因此柳记的簪花无不精美绝伦,是无可挑剔的一块金字招牌。她手艺细致,做得自然慢,手下的活儿已经排到明年去。但城中许多贵妇千金宁可等她慢工出细活,为这一朵花等上好几个月也是常事。
不过柳记的铺子十分不显眼,在一条僻静的街上,外头连块招牌都没有。与崔娘子的锦绣坊大相径庭。
臧宓进门之时,柳娘子的养女泗儿正坐在门口择珠子,见有人进来,仰头朝楼上叫了一声:“阿娘,有客到。”
而后起身给臧宓倒了一杯水。
臧宓从前也来过两回,可这泗儿却并不大认人,并未认出她,将水放在柜台上,仍坐到门口矮凳上挑自己的珠子。
许是楼上有客人正应酬,柳娘子并未即刻下来。铺子里有些冷清,臧宓独自站在展柜间,看里头寥寥几朵摆出来的簪花打发时间。
这铺面里头摆设的样品虽少,但每一朵却都有独到之处,堪称镇店之物。臧宓细看之下,仔细琢磨着柳娘子处理细节处所用的技巧,一时有些忘神。
不觉转到角落之处,脚下撞到一把藤椅,身子一歪,扶住藤椅手柄,这才惊觉那椅子中似乎还坐着个人。
目光与他交错,臧宓心中忽而一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面色也霎时雪白,愣在当场,忘了反应。
“阿姊看到我就这般心虚?”
徐闻与从前并无二致,眼神锋锐不可一世,一贯的毒舌,连嘴角浅淡的笑也充满了讽刺。
臧宓定了定心神,霎时的兵荒马乱一瞬即逝。她与徐闻早不是从前的关系,而今再见,不过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因此只故作冷淡地瞥他一眼,冲他点了个头,而后转身往门口那头去。
她自觉有些落荒而逃的悲怆,生怕徐闻再多问她什么,说些叫她更难堪的话,只是她不愿再见纠葛甚深的故人,想必徐闻也如此,只坐在藤椅上,连眼神也未再往她身上多停留一瞬。
臧宓正觉如芒在背的不自在,楼梯上却传来脚步声。少女轻柔妙曼的嗓音夹杂着银铃般的笑声,听着有些耳熟。
她下意识抬头,却见柳娘子与李沅娘一道挽着手下楼来。
少女明艳的面颊上笑意明媚,前所未有的神采飞扬,恰似从前的臧宓一样。
只看了她一眼,臧宓便敛下眸子,转过身去。心中迫切地想要逃出这间冷清的铺子,脚下却似生根了一般,告诫自己不许逃。
她差点成了李承勉的妾室,李沅娘的众多姨娘之一。正因那日大雨,李沅娘邀她上郡守府的马车,执意送她一程。
她今日沦落至此,一切祸端都源于那雨幕中惊鸿一瞥的见色起意。臧宓恨李承勉入骨,又怎能在面对李沅娘时毫无芥蒂?
那些卑微而无措的隐忍到这一刻,突然便喧嚣暗涌,冲击着她的心神。有一句藏在心底很久的话,臧宓想亲口问一问她:那天执意邀她上郡守府的马车,是不是早有预谋呢?
李沅娘尚未下楼来,角落里徐闻已起身往外走。
“我们在楼上耽搁这许久,想必他已等不及。难为他竟巴巴地等到这个时候……”
李沅娘一面与柳娘子说笑,一面脆生生唤住徐闻:“徐郎,你等等!”
这一声“徐郎”,听得臧宓忍不住发笑。
怪道徐闻那样不可一世的人,竟会屈尊坐在名不见经传的一间小铺面中,原是在等着楼上娇娘试戴花。可从前的徐闻,莫说陪她逛铺面,连接她下学都从未曾有过。
心忽而被划开一道看不见的口子,那些瞧不见的悲伤暗涌流过,又悄无声息寂灭,平息。
她曾那样喜欢过他,他似耀眼的日,而她似追逐的月,默默在意着他的喜好,收集他曾看过的书,临过的字,保存着他回给她的每一封信。
她清楚地记得他喜欢吃香煎鱼排、红烧狮子头,记得他爱低调处显奢华的暗纹刺绣,记得他喜曹子建的诗歌,好建安时代的文人风骨。
她记得他的肩宽腰长,甚至记得他鞋码的尺寸。每年总会倾尽心思为他做一副新的香囊扇套,角巾腰带……
他是那些最黑暗的时日,支撑着她活下来的信念。可她苟活着,才明白与他早已是云泥之别。刘镇可以不计较她的过往,可徐闻那样的人,又怎会娶一个有辱门风的女子为妻呢?
哪怕他对她不屑一顾,她仍深爱他。情至深处,克制不住,却也偏偏想留住他心头最美好的曾经,不再纠缠,从此相忘于江湖。
只是这份深爱,在面对他真正爱重的女人之时,显得那么苍白而可笑。
而当初臧钧与她的走投无路,却像极了蓄谋已久的阴谋……
“徐郎,瞧我在柳娘子这里寻到了什么宝!”
李沅娘一下楼来,献宝一般扬了扬手中刻作墨莲坠月的玉带钩,疾步朝徐闻走过去。而徐闻回身来,站在门口,状似不耐地朝身后瞥,却眉眼深沉,一直停驻在原地,直等她走到近前,也未去看一眼她手中的东西,便又转身,一步迈出门去。
李沅娘并未注意到边上站着的臧宓。
从前的臧宓喜欢轻盈明亮的色彩,虽并不穿得隆重奢华,却总是人群中最打眼的那一个。配饰不见得贵重,却总别出心裁,令人一见生喜的倾心于她。
可此时站在柳娘子铺子里的女子,一身灰扑扑的窄袖布单衣,一看便是平民女子的装束。李沅娘目下无尘,眼中根本看不起寒微之人,余光见那女子裙摆上未抻平的褶痕,被一张旧斗笠遮挡住头脸,连眼神都懒得往那样的人身上瞟去一眼。
还是柳娘子上前来,瞧见她正脸,惊喜地叫了一声:“臧宓!这么久不见,你也舍得上门来瞧我!”
李沅娘便突然住了脚,面上的笑戛然怔住。
她诧异地回头来,掩住眼中不意流露的一丝惊慌之色,审慎地瞧臧宓一眼,张了张嘴,却叫不出“臧宓”两个字。
作者有话说:
所以在此之前,臧宓心里的人还是徐闻,而刘镇是她的英雄,也是她的救命稻草,与他相互取暖,有点喜欢,但对他的感情并不算很深。
感情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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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拈酸
李沅娘很快掩饰好面上表情, 脚步轻盈地走上前来,笑盈盈拉住臧宓的手,寒暄道:“许久未曾见你, 难得今日偶遇,我与徐郎要去青山楼饮茶,你一道来呀!”
臧宓却未与她虚以委蛇,只一瞬不瞬盯着李沅娘的眼睛,默然片刻, 径直问道:“那日大雨, 你一直不走,借口等秦宝儿一起去巷口买渍酸梅。其实真正要等的人并非她, 而是处心积虑,想骗我上你家的车吧?”
李沅娘惊怔地微张着嘴, 露出迷惑又突然顿悟的神色来,继而羞愤道:“臧宓,你怎能这般想我?我并不知我爹爹会那样……”
因被误解的羞愤,她的眼圈立时红了,甚而落下泪来, 情绪有些激动:“我知道你如今过得不如意,恨屋及乌, 对我偏见甚深。可我爹历来并不偏宠我,何时到绣坊来接过我?当真只是巧合罢了……”
“李沅娘, 曾经的我很傻, 随便什么样的人都肯轻信。可如今,我因你父亲从中作梗而失去的亲事, 转瞬间便落到了你手里。当真是很巧呢!”
李沅娘红着眼, 似早料到她会如此问一般, 用锦帕小心沾去眼角泪痕,冷笑道:“你如珍似宝的婚事,当真以为我就在乎得很么?我大姐姐嫁的是京中寿昌侯家,我三姐姐嫁的是宁州刺史的公子,我家中四哥,今年不过二十三,已在秘书省为郎官。”
“徐闻不过是小小的虞城令,我在旁人面前连提起都觉得自惭。不过是爹爹因搅合了他的婚事,怕徐家衔恨,因此找了媒人来说亲,将自家的女儿嫁给他,一来为示补偿,一来联了姻亲,平息怨恨罢了。我纵使算计也算计不到他头上!”
李沅娘这理由合情合理,原以为臧宓会深信不疑,哪知臧宓却反问道:“你只提你大姐姐、三姐姐,如何不提二姐、五姐呢?只怕你大姐、三姐与四哥皆是嫡出,李夫人娘家的权势,庶出的子女哪配沾光?”
李家后宅勾心斗角之狠,外人难以想象。李沅娘在外头几乎不大结交什么手帕交,便是怕一旦深交,旁人窥得她境遇堪怜的窘迫样,说出去堂堂郡守家中的千金,竟还比不得那些小官之女,唯恐落人笑柄。
此时被臧宓一语戳中心事,再无话可反驳,只气恼道:“你信便信,不信我也没法子。你就当我是心肠歹毒,觊觎你的徐郎罢!”
她一面说,一面用绣帕掩面,哭哭啼啼自跑走了。
臧宓从未与人这样当面质问过,原本气得嘴唇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手心里,可李沅娘情真意切地气恼她的胡乱猜测,又叫她疑心起自己来。
她记得往日与几个相好的小娘子到柳娘子这铺子来,那时大家一样的欢欣雀跃,瞧着精美的簪花看得爱不释手,总是无忧无虑,心思简单又纯粹。
可如今,她如被打落枝头的残花,飘零在泥淖中,连想法都偏激许多。李沅娘当真会做那样的事吗?一切是否果真只是她的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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