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周副将因挪用饷银放高利贷一事被查, 周家一时慌了阵脚,连夜遣了好几波人出城报信求救。司隶校尉陈大人早有防备,蹲守在周府附近,擒获了不少人。
这当中有几人乃是刘镇亲手捕获,本以为只是小鱼小虾, 没成想却有意外之喜。
他前脚抓了人, 尚未过审,后脚就有人找上门来。这人也并非别个, 便是先前惯常给妻子拉皮条,再搞一出仙人跳讹人的地痞赖大, 臧宓的哥哥臧钧便险些栽在他手里。
上回臧钧之事他多少算卖刘镇一个面子,在庭审之前撤了讼状,解了臧家的燃眉之急。这回他便舔着脸前来,求刘镇一定要替他捞一个人。
赖大的兄弟赖八也一直跟着周珩混口饭吃,这回不幸落了网, 但因这司隶校尉并非本地的官吏,他也求救无门, 连兄弟被关在何处都打听不出来,经人指点, 这才辗转求到刘镇面前, 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
赖大晓得这回事情严重,上头的人未必对周副将下狠手, 但底下背锅挡刀的, 却是死罪可免, 活罪难逃。再有民间盗窃五匹布便是重罪,这手伸到军饷上,说不得是流放刺配,甚至是杀头的重罪。
这求人自然不能空着手,礼轻了人家根本不屑于担那份风险,因此为表诚意,赖大避开旁人,偷摸着向刘镇吐露了一个惊天的秘闻。
原来当日他妻子与臧钧根本并非无意间邂逅,而是存心接近之后蓄意的勾|引。虽也算是仙人跳,但这做局的人并非赖大夫妻,背后却是另有其人。
那人赖大从前未见过,出了十两银子的高价,嘱咐他一定想方设法,引臧钧上钩,再去衙门告他淫|辱|人|妻。
赖大原本就干这个营生,只是从前只为求财,被讹诈的人为了脸面,多半也不敢吭声,出些钱就息事宁人。但这回咬死了臧钧不松口,直到刘镇找上门来。
本以为这临门一脚打了退堂鼓,这到手的银子也要鸡飞蛋打。但在约定的时间,对方却将银子如数送到,并未计较他做事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这样大方的主顾,赖大自然很是好奇对方的来头,待他走后,悄悄尾随在后头。虽对方绕了好几条路,中途还特意找地方另换了一身衣服,自以为事情办得天|衣|无缝,却还是叫赖大亲眼瞧见那人最终进了郡守府后宅。
这事情于旁人来说或许算不得什么要紧,但刘镇娶了臧家女,又为妻兄的事情特意上门来警告过他。赖大用脚趾也想得到刘镇会对这事极感兴趣。
背后告密,出卖雇主,这事自然有违道上的规矩,但他哪是个讲道义的人,平日里为几个钱,甚至连姿色不错的妻子也舍得给别人多睡几回。
刘镇接了赖大的信儿,也未遮遮掩掩暗中查访,径直领人以窝藏罪犯为由,搜查了郡守府的后宅,依着赖大的描述,当真找着了这么一个人。那人是李沅娘姨娘身边一个管事婆子的男人。
可李沅娘的姨娘年前因在孕中摔了一跤,胎死腹中,这会子还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又哪有闲工夫去算计旁人?
因此刘镇径直捉了李沅娘,将她与周珩手底下那群收债的地痞关在一起。
李承勉当时并不在前衙,而是出门与人赴宴在外。等家仆匆匆赶去,告知他这个惊天噩耗,气得当即险些没背过气去,一路火急火燎直奔陈实下榻的驿馆,但馆外近来因周副将的案子,有重兵把守,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且未免宜城官场上的人来为周副将说情,陈实早放出口风,宜城大小官员一律免见,若有急事,需得递上拜帖,回家慢慢去等。
司隶校尉乃是天子手中肃清异己、整肃朝纲的一柄尖刀,上斩公侯皇亲,下刺九卿百官,从不拘僚属的出身,甚而在前朝常以刑徒为兵,因此官声并不好。虽从不是什么荣耀显赫之职,却是位卑而权重,令朝中人人闻之胆寒。
李承勉身为宜城郡守,自诩出身不凡,风流雅望,平日里谁敢得罪到他头上,也绝没有好果子吃。这一回常年熬鹰的却被鹰啄了眼,虽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心中恨毒了陈实与刘镇,却也只能暂且收敛起锋利的爪牙,疯狂地想要报复回去而不能。
事实上,旁人不知,这司隶校尉陈实,还是他亲手招来的宜城。
当日他心腹侍卫在眼皮子底下被周珩当众行凶残|杀,李承勉即刻遣人捉拿周珩,将他下了大狱。事后虽然被放出来,但这般冤屈,周副将岂能咽得下这口恶气,因而火速上了一道奏折,参了李承勉一本。
这折子被他交好的中书舍人扣下,来信告诫他升迁在即,行事切须谨慎,又指他与周副将交恶,实为不智。
这信措辞严厉,很伤了李承勉的颜面。且这周副将仗着背后有靠山,倒打一耙,反而参他一本,幸而折子被扣下,方才未酿成祸端。
但这口恶气李承勉哪里咽得下去,因而匿名往司隶校尉处递了一封信,细数周副将多年来所作之恶,又直指他侵吞军饷,理应问斩。
因此陈实初到宜城,李承勉心下十分欢喜,自以为他背后点火,烧的是周副将,他只需稳坐高台,作壁上观,等着看周家倒台。哪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今被刘镇揪住把柄,将火烧到他自家身上来。
臧宓听刘镇轻描淡写将事情简单说了,心中虽早有预料,仍震惊气恨。
她在锦绣坊一众闺秀之中,虽模样出挑,却从不掐尖要强,自问资质驽钝,家世也不显,行事低调又温和,从未与人起过纷争龃龉。却不知哪里招了李沅娘的眼,要这样处心积虑来害她和臧家!
她先前早疑心当日坐上李家的马车,被李郡守瞧中并非偶然,只是空口无凭,反被李沅娘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反咬她一口。这事她从未与刘镇提起过,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李沅娘想必未曾想过会这样快就露出马脚。
不过刘镇为着她而彻底得罪郡守李承勉,这无疑令臧宓心中不自安,且喜且忧道:“刘镇,为了我而被牵扯进这场是非,得罪不该得罪、也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我担忧他来日报复,你……”
刘镇不以为意打断她的话,只俯身亲吻她额头,宽慰她道:“阿宓,我心中自有分寸。但那些人加诸在你身上的凌迟,我都要一刀一刀替你还回去,谁也别想逃!”
臧宓未再开口回应他,只抱着他腰身,将脸埋进他胸前,脸上已濡湿一片。
她未曾想过这辈子能有叫作恶之人自食恶果的那一天,而嫁给刘镇,亦是此生绝不后悔的事。哪怕他将来若有朝一日得纵青云路,也与旁的男人一般,喜新厌旧,厌弃她,厌弃这段情,至少此时此刻,她心中感念他,有如爱重天神。
刘镇却看不得她哭,伸手揉乱她柔顺发丝,嘱咐她道:“我晓得你心肠软,旁人说几句好话,做出哀切的模样来,你就要于心不忍。若你舅母再来替李沅娘求情,你就说你做不得我的主,叫她自来西大营找我理论。”
臧宓点点头,擦干眼泪道:“我又不是泥塑的菩萨。她父女二人步步为营,将我逼至绝路上,我怎会对这样的人心存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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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今日乃是上巳,城中青年男女有折花相赠,踏青祓禊之俗。臧宓便从竹篮里取了一枝侧金盏的宫花,簪在刘镇鬓边。
刘镇哪似城中纨绔少年,簪花拂柳?
他一个大男人,簪上这么一朵花,心里十分不自在,却又不能当着臧宓的面就将这花摘了去,只赧然笑着嘟囔道:“给我戴着,只如牛嚼牡丹。咱小岭村不时兴戴这玩意儿,过这节气,最多吃顿好的,到河边洗洗脚,带走灾厄。”
却又忍不住问臧宓:“戴着好看么?”
他难得有忐忑赧然的时候,臧宓抬目细看他一眼,掩嘴逗他笑道:“这花不适合你,戴着像媒婆。”
这话连林婵都被逗得噗嗤笑出声来,却又不敢笑得太大声,忍得肩膀一耸一耸的。
刘镇便没好气将那花取下,随手胡乱插在臧宓发间。只不知她是否故意骗他,明明她戴着也是明眸皓齿,衣鬓生鲜的模样。
为送臧宓回去,刘镇特意向孙将军告了假,与长民两个骑马送她与林婵。
长民与刘镇早前约定“苟富贵,勿相忘”,自来形影不离,而今跟着刘镇在西大营奔走。
臧宓原本并不放心他一个大男人与林婵同骑一匹马,只她自己不会骑马,却也别无办法,只上马前叫林婵将竹篮提在身前,坐得靠后些,抓牢马鞍,尽量不要与他有肢体接触。
哪知长民却很是嫌弃林婵,“长得像棵豆芽菜一样,面黄肌瘦,为人木讷,又不知礼数”。一时怨她怎不找个水塘洗手,将自己崭新的马鞍摸出个泥印子,一时又怨她的竹篮硌到自己的腰,却连一句抱歉都没有。
臧宓见他果真牢骚,并不是口是心非地嫌弃,心里头这才松了一根弦。她经受过的磋磨,不要叫旁的小姑娘也吃了亏才好。
因上巳节城中有夜市,且只有少有的几个节令才不拘束着闺中女子出行游玩,臧宓一早便想在城南人流密集处卖自己的簪花。
刘镇拴了马,与长民蹲在街边,看着臧宓将篮子放在地下。此时天色擦黑,早看不清竹篮里簪花的模样,即便摆出来,也显得不起眼。来来往往的人流如织,可驻足停下来瞧一眼的人却少。
倒有不少人侧目朝臧宓打量,看人的比看花的还多。
“你还不如在头上簪满花,那样瞧的人还多些。”长民一边笑着,一边给臧宓出馊主意。
林婵却拉了拉臧宓的袖子:“我提着篮子去挨着问吧……”
只她性子胆怯内向,只说这一句已是红了脸,扭捏地搓起了衣角,一副忐忑不安
的模样。
臧宓瞧着长街上络绎不绝的人,自己篮子里的簪花却乏人问津,心下也有些急。侧目看周遭热闹的集市,灯火煌煌,心里忽而有了主意。
她往隔壁不远的店铺里买了一盏素色的纱灯,将篮子里的簪花高低错落,依着花形和颜色,插在那盏纱灯上,依稀做出一幅花团锦簇的绘春景图样来。
当纱灯里的蜡烛被点上,暖黄的光流泻,映照得簪花丝面流光璀璨,色泽瑰异悦目,立时便吸引来许多人惊艳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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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曲有误
几个小娘子相携着, 挤到臧宓的纱灯前,眉梢眼角都是惊叹的喜爱之色,纷纷取了簪花下来, 各自让对方在自己鬓边插了,相互递着靶镜,偏着头来回地照,叽叽喳喳讨论着配什么样的发钗衣饰更好。
等选定各自心仪的簪花,有人笑问臧宓这花的价钱。
“如兰花、桃花之类, 十五文一朵;蔷薇、月季之属二十五;牡丹、芍药需得四十文了。”
这价钱乃是依着工序多寡而定, 越是繁复,价钱越高。臧宓头一回出来卖花, 价格定得也极为便宜。
可立时就有人咋舌:“一朵花卖那么贵!你这还不是真花呢,方才我看那边有卖白兰花的, 只一文钱一串,香气扑鼻。你这也忒不合算!”
臧宓也不与她争辩,只笑着接过她手上的花,插回纱灯上。
几个人舍不得钱,却又爱不释手, 因此都围着臧宓,来与她讨价还价。最后臧宓被缠得没法子, 一样少了三文钱,卖出去两朵花, 得了三十四文钱。
刘镇看这群人来回试戴, 分明是喜爱的模样,却又将臧宓的簪花贬得没人要的样子, 费尽口舌, 最终卖出两朵, 不由感慨,这女人买起东西来果真难缠。
又劝她道:“我回头与校尉大人预支些俸禄,你也不必出来这般抛头露面。挣这仨瓜俩枣的,起早贪黑,我瞧着都心疼。”
臧宓待人走了,将被弄乱的簪花重新布置过,听他之言,只笑道:“万事开头难。只是讨价还价算什么挫折呢?我成日在家,手上有些事情做才好。”
正说着,又一对年轻夫妻在臧宓的纱灯前停住脚。女子眉目间的惊艳欢喜分明,那男子便也不问价钱,随手挑了三四朵与她相衬的花,爽快地付了钱。
二人走后,臧宓眉开眼笑,得意地冲刘镇扬了扬手中叮铃作响的一串钱。她这般高兴的模样,眼睛里再瞧不出一丝阴霾,刘镇便也由着她,望着她的笑靥,嘴角不自禁上扬。
这般陆陆续续,不断有人来看,也不知过了多久,臧宓纱灯上的花也渐渐只剩下七八朵的样子。刘镇便起身,问臧宓可想吃些什么?
臧宓头一回自己挣到钱,心中高兴得不知所以,也不觉得饿,便是吃草都能嚼出银子的味道。但劳长民送林婵过来,自然该请人家吃顿好的,因此只叫刘镇先带了长民与林婵到斜对角的馆子里,她再守一会,若无生意,便自己过去。
那馆子并不远,不过七八步路的距离。此时街面上人流已经渐渐散了,稀稀落落的。刘镇腹中饥饿,也不好就叫长民与林婵在边上干看着,因此先带了二人过去,又对臧宓道:“我去买两碗馄饨端出来,就坐在边上陪着你。”
臧宓等了一时,见夜色已深,行人大多要打道回府,不再驻足来细看,因此也吹熄了纱灯里的蜡烛,抬脚往斜对面的馆子里去。
才要走,却见一人奔过来,叫住她道,“这位娘子慢走!那边画舫上有几个姑娘瞧你手中的灯笼好奇,想请你将灯笼拿过去仔细瞧一瞧呢!”
城南有条府城河,原是为疏浚城中内涝而人工开凿。但河岸边烟柳如云,坐在画舫上可观两岸民居迢递,万家灯火,每被人称为小秦淮。
从臧宓所在的位置抬眼便能望到府城河上的画舫,也是因着这里人流多,她才特意选的这风水宝地。
不过夜色已深,臧宓独自并不想到画舫上去,因而婉拒道:“我已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去呢!这样晚,恐有不便……”
那人见她不情愿,忙劝道:“船上还有几位千金结伴出来游玩呢,您尽管放心。是有两个过来弹曲儿的姑娘远远见着娘子手中的灯笼,心里喜欢,特特打发小的前来唤您。若您不放心,就在岸边不上船,叫她们看看,小的也算是交了差。”
他一面说,一面拿了几个铜钱给臧宓:“我是秦都尉家中的下人,满宜城都晓得,咱们家中再是规矩不过。就是宴请宾客,需得宾主尽欢,还望娘子体谅一二。”
臧宓见他态度诚恳,又是秦家的人,因着心中惦念从前与秦宝儿的情分,倒不好再推拒。转身走去斜对角的馆子里,本想与刘镇招呼一声,哪知刘镇却不知去了何处,这时并不在里头。
臧宓便对长民道:“前头画舫上有两个娘子要看花,我一刻便回来。”
而后便再点上那盏纱灯,随着那仆从一道去河边。本想开口与他询问秦宝儿的近况,可话在舌尖,又觉自己如今境况,似乎并不好与从前的故人再相见叙旧。
因此心思一时千回百转,终是将从前都放下,自此安心做一介凭手艺吃饭的寻常人。
秦家的画舫上今日灯火通明,楼船上不知正演奏着什么节目,丝竹声悠扬,舞步极有韵律感,时而有人高声喝彩,欢笑声阵阵,听着令人只觉兴味盎然。
臧宓未与那仆从打听里头宴请的是什么人,只提着纱灯等候在河岸边,等他去画舫上将那两个姑娘叫出来。
只是他这一去就如肉包子打狗,迟迟不见回转。
臧宓等得不耐烦,一面回头往街角的小馆子张望,怕刘镇出来寻自己,一面又想径直就回去了,却又怕那人责怪自己不守信用,误了他的差事。耐着性子徘徊在河边烟柳树下,有一搭没一搭拿脚尖踢着路边的石墩。
周遭除了这画舫,人烟已经稀少。明亮的灯火落在波光起伏的河面上,摇碎一段璀璨而温柔的光影,瞧着平添几许繁华之后的寂寥与惆怅。
臧宓等了盏茶时分,正笃定主意要走,楼上一间舷窗却忽而打开,那仆人站在窗口,探出头来与臧宓招手:“这就下来了!劳您多等片刻,马上就好!”
果不其然,待上头丝竹之声渐收,两个盛妆华服的年轻姑娘便一路笑闹着跑下画舫来,许是玩得格外开心,二人有些兴奋,也不待臧宓招呼,径直取过臧宓手中的灯笼,旁若无人地议论着纱灯上精致如簇的繁花,赞叹臧宓的心思奇巧。
两个人的说笑声很快引来旁人的关注,先前那舷窗里又有人探出头来相问。二人便将手中的灯笼扬高,得意地与小姐妹炫耀新得的精致小玩意。见那人招手也想要看看,也未问过臧宓,二人便径直提着灯笼,一路欢声笑着跑上船去。
臧宓原以为两人随后便要下船来付钱,可一等二等,总不见人再下来。恰一个船夫提着竹篙路过,臧宓便有些着急,与他打听先前那两个姑娘的消息,想烦请他再将人叫下船来。
“今日船上这么多姑娘,我哪晓得你找哪一个?”那船夫说着便匆匆走了。
臧宓咬了咬唇,朝楼上的舷窗里喊了一声,只里头笑闹声一片,根本也无人注意到她这里。
她原想就这样算了,又到底舍不得连日辛苦所制的簪花就这样不明不白被人拿了。犹豫一时,还是提着裙角,自己顺着画舫上的长廊,沿着方才那两个女子所去的方向,一路找了上去。
秦家的画舫雕梁画栋,修得十分豪奢气派,可谓美轮美奂。臧宓如今再踏足这样的地方,倒有些心虚起来,又怕碰到从前的手帕交,论起来若说自己在街头卖簪花,虽然也是凭着自己的手艺吃饭,但在一众千金之中,多少自觉有失颜面。
好在这一路上并未遇着什么人,而那两个女子的去处也十分好找,顺着船尾一条僻静的窄道上去,两排厢房之中最闹腾的那一间就是。
臧宓推开房门,说明来意,那两个女子倒有些讶异,失笑道:“原以为秦家的管事已付过钱,实在不好意思。”
臧宓原本心中有些忐忑,怕落了人家的脸面,这钱难讨要,却是误会一场。
一群人连带着将那纱灯也买下,等银钱拿到手,臧宓心中这才暗自开怀,面带喜色,仍从原路下船去。
她晓得此时秦家的千金公子和宴请之人想必正在大厅,因而特意选了船尾僻静的窄道。向来这样的窄道只供船上跑腿打杂的下人通行,而贵客自然喜欢富贵堂皇,美轮美奂之处,轻易不会涉足这等僻陋的贱地。
只才走出那两排厢房,将要下楼时,却听船尾舱外,传来低低地一声哀求啜泣:“……不要……”
这声音听得臧宓心中一恸,没来由便想起当初在醉贤楼之时,也曾哭着哀求李承勉放过自己。
她有心想要狠心装作未曾听到,抬脚迈下两步台阶,可那啜泣之声哀哀戚戚,在耳边挥之不去,如一柄钝刀,来回撕扯在她心头。
臧宓攥紧了手中的银钱,咬紧了牙。扭身走回来,提起一间厢房前放着的一只木屐,轻手轻脚绕到船舱外,照着黑暗中正作恶的那人后脑勺就重重抽了下去。
这一下原本瞄准那人的后脑,只是夜色中看不太清楚,她心里又紧张得无以复加,终是失了准头,一鞋底劈在那人后颈侧。
臧宓本自懊恼,却听那人“嘶……”一声,渐渐回过头来。而他身前那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花容失色,颤声道:“檀郎,你怎么样?”
声音关切缠绵,却没有半分被强迫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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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另择良配
朦胧夜色里, 男子身上织金锦衣在转身之际,隐有流光,华贵非常, 显然身份贵重。
臧宓意识到自己犯了蠢,心头打了个突,颤声道:“我、我以为……她真的不愿意……”
“啧……”
那男子有些着恼地摸了一把后颈,讽刺道,“你倒是胆色过人!”
又压着怒火, 反问臧宓:“你拿的什么打我?”
臧宓哪敢在他面前再将那木屐亮出来, 忙将手藏到背后,做了亏心事一般, 垂头认错道:“既是误会……我愿赔偿你,您瞧着需得多少钱……”
民间殴斗纠纷, 扯皮到后来,往往是赔钱了事。臧宓手里如今并没有多少钱,又怕他心头衔恨,故意狮子大开口为难她泄恨。可她理亏在先,若能用钱解决, 怎样都还有法子可想。最怕他并不肯轻易接了她的钱,了了这桩事。
果不其然, 那男子听她之言,如听什么天方夜谭的笑话一般, 见她不肯将凶器交出来, 伸手拉着她胳膊,一路往大厅那头去。
“您别这样, 我并非故意, 当真是以为你要逼着那女子行事才心下着急……”
这边的动静早惊动了大厅里头的人, 有人好奇地探身来看,见桓奕满脸怒容,拉着一个女子大步而来,俱都变了脸色。
大厅中的丝竹歌舞很快被叫停,一众歌舞伎被赶回了各自房中,仆从们也缩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轻易不敢冒头,生怕被这怒火牵连。
只旁人可以躲,身为东道主的秦家人却躲不得。秦宝儿原本并不在厅中,听闻有个女子触怒了庐陵公桓奕,匆匆赶来时,却讶然发现那女子竟是臧宓。
臧宓一身俭素的浅青色布衣,如犯错的小孩一般,束手站在大厅正中,一只手上还赫然提着一只穿旧的木屐。
自那日雨中一别,秦宝儿已是一月余未再见到她,听闻过她许多风言风语,几次递了帖子去臧家,却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细看之下,臧宓仍如从前一般,生得欺霜赛雪的肌肤,发色如墨,光可鉴人。眉目如画秾丽,敛下的长睫在眼睑底下投下线条柔美的暗影。
她在人群中仍是最夺目的那个美人。只是如今美人蒙尘,头发上除了一根木簪,再无别的妆点,穿得又极素净,窘迫之态显而易见。
桓奕正盘问臧宓,只听她一再解释道:“因画舫上两个姑娘买了我的簪花未给钱,这才追上来讨要。下船时恰听到……以为她当真不愿意,被人强迫而无从反抗,心里一时怒极,这才误伤了您。当真并非故意行凶……”
她虽说得隐晦,但旁人却都听明白了臧宓因何才出手伤人。一时都尴尬,桓奕不料此事被揭于大庭广众下,耳根微红,却反而做出一副浪荡不羁的坦然来,唇角牵起一丝冷笑,指着臧宓手中的木屐,与身边诸人道:
“她竟拿这玩意儿偷袭我!莫不是想借此引起我的注意?我恨不得咬下她一块皮肉来……”
他似笑非笑的模样,显然并不打算善罢甘休,秦宝儿生怕惹出什么岔子来,一时情急,站出来道:“庐陵公有所不知。这女子本是郡中臧功曹之女,因殊色过人,却被郡中一位权势极重之人看上,欲强纳为妾。阿宓不愿,竟被他强嫁给宜城中一个地痞为妻。”
“想来阿宓吃过许多苦,因此最见不得人强迫女子,夺人清白,是以才一时冲动,误伤了您。”
秦宝儿说到此,拉着臧宓的手,跪在桓奕面前,目中泛泪道:“小女斗胆,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庐陵公拨乱反正,主持公道,让阿宓和那地痞离婚,解除这桩强按在她头上的婚事!”
臧宓乍然听到秦宝儿的声音,且喜且悲,又听她为自己仗义执言,感动得热泪盈眶,可听到这最后一句,不由大惊失色,慌忙道:“宝儿,我如今过得很好……”
秦宝儿蹙着眉头看她一眼,打断她道:“你原本是锦衣玉食的官家千金,如今却沦为街头卖花糊口的贱民,你日子窘迫,不必瞒着我。庐陵公是性情中人,并不会碍于李郡守的情面而与他沆瀣一气,你且放宽心,不必害怕。”
二人往日在闺中时情谊颇深,今日既见臧宓窘迫,秦宝儿打定主意要将此事管到底。
臧宓只得拉着她的袖子,与她解释道:“刘镇待我很好,我无意与他离婚……”
桓奕摩挲着颈侧微痛之处,耳尖敏锐地捕捉到“刘镇”二字,唇角的笑意变得有几分玩味。司隶校尉欲严查周副将之事,他正愁无计可施,哪知刘镇之妻今夜竟这样撞到他手里……
桓奕指尖轻敲在身侧案桌上,面色一霁,感慨道:“事情既捅到我面前,你既求我拨乱反正,我岂可坐视不理?李承勉为一方父母,却只手遮天,肆意妄为,将士人之女强配给一介贱民,岂不知我朝律例严明,曾明令禁止士庶通婚!”
只是这律令乃是先帝之朝颁布,如今皇帝起用寒门,民间也多有士庶间通婚。
秦宝儿听他如此说,知他必要插手此事,精神一振,紧紧攥住臧宓的手,破涕为笑道:“阿宓,我就说庐陵公睿智英明,你再不必担心的!”
桓奕唇角的笑意不由更深,方才被人拿木屐殴打的怒气也渐消了,意味深长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亦讲究士庶之隔,门当户对。李郡守强而为之,目无法纪,我定当弹劾他,参他一本!”
臧宓听他愿弹劾李承勉,自然感激不尽,才要谢恩,又听他继续道:“我会遣人护送你先回臧家,来日再为你另择一门良配。”
臧宓手心里捏出一把冷汗来,摇头道:“我不愿与刘镇离婚。请庐陵公收回成命……”
桓奕却掸了掸衣袖,揉着颈侧痛处站起身来,装糊涂道:“我这般高抬贵手,非但未罚你,还以德报怨肯帮你,臧宓,你还不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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