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在京中是个十分超然又神奇的存在。
传闻中优者如龙凤,劣者犹虎豹,子弟遍及朝野,与谁都有三分香火人情。
王鉴出身膏梁贵胄, 却并没有寻常高门子弟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毛病。
刘镇而今辞官回乡, 并无兵权在身,且在京中也受根基深稳的士族排挤。王鉴见了他, 却主动上来, 与他执晚辈礼,将姿态放得颇低。
刘镇从前出身寒微, 向来受惯冷眼, 最憎人态度傲慢, 以势压人。
也因此,旁人敬他一尺,他便敬人一丈,最是知恩图报。王鉴身为真正的高门贵介子弟,却懂得纡尊降贵,以礼待人,自然能博取旁人的好感。
刘镇便邀他往自家院中,告罪道:“今日与内子往后山射猎,却不慎踩中蜂窝,是以狼狈,让阁下见笑了。”
王鉴的目光便着意往臧宓身上扫一眼。
若无先前的梦境,臧宓自然应该对这位尚书郎有些好感。
可想到那梦中,刘镇后来的皇后便出自王氏,而太后垂帘听政之时,做主将她与刘镇的女儿远嫁到北夷。臧宓只冷冷淡淡朝着他略一点头,算是彼此见过了礼。
“夫人或是对我家有些误解。先前桓氏篡逆,下旨强令舍妹嫁给镇南将军,并非我家中的意思。我父子在朝为官,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
只是初一照面,因着臧宓态度并不大热情,王鉴倏尔猜中她心事,主动与她赔罪。
那梦中,刘镇娶妻纳妾已然是十余年后,所娶之人自然也非先前赐婚的那一位。
臧宓因被他勘破心事,面上略有些热,只心中仍有些芥蒂,也未与他多寒暄,只道:“贵客远来,我去烧水煮茶。”
找了借口避开去。
王鉴此来,原是见刘镇并未往京口去。而桓奕此时早已倒台,先前赐婚的圣旨自然再做不得数。可当初王家十里红妆将人送出了京,而今灰溜溜地接回去算怎么回事?
先前他父子与桓氏相善,这才得以被重用,如今元帝再登大宝,碍于王氏权势未动其毫发,可贰心之人,元帝在位之朝,又岂能再得重用呢?
刘镇虽卸了兵权,却是难得的一员猛将,有柱国之才。天下飘摇,乱象频出,眼看国朝气数将尽,雎宁侯仍抱残守缺,世子王鉴却敏锐地将橄榄枝伸向了刘镇。
王鉴起初打算想方设法将妹妹真正嫁给刘镇,可在看到臧宓的第一眼就瞬间改变了主意。
二人同往后山射猎,刘镇被蛰得满头包,身上衣裳湿透了,身边的女子却安然无恙,连一片衣角都未沾上尘泥。
若他独自狩猎,以其身手若能被区区土蜂搞得这般狼狈,只怕战场上不晓得死了多少回。
一个男子能这般护着一个女子,至少在眼目下,臧宓在刘镇心中的位置举足轻重,联姻之事未必能成行。
因此,王鉴进了刘家院中,矢口不提另一架马车中坐的何人。
他自京中远来,自然与刘镇讲起京中如今形势。不过是排除异己,各家扶植心腹上位,争权夺利。而内忧外患,尸位素餐之人沉迷帝京浮华之中,只作不见。
刘镇不知他出身高门,竟也有忧心天下的胸怀,不由对其刮目相看。
二人论起北伐之事,王鉴又提出屯田戍边之策,迁移江南无地可种之人往涂县等边城,闲时耕耘垦边,战时操练上阵,又可免粮草转运输送之苦,一举多得。
而提起如今士族大肆侵吞农田,平民生存艰难,王鉴又提出土断之策,只仰赖有魄力之人强势推行。
二人在破旧的陋室之中促膝详谈,直到斜阳西沉,方才惊觉时日不早。
“我从前只以为王氏浪得虚名,靠着女子裙带姻亲,忝居高位,唯有阿谀逢迎的本事。”
刘镇起身,重重拍着王鉴肩头道。
王鉴只莞尔一笑,并未否认刘镇之言,反而趁机试探道:“镇国公以不世之功,扭转时局,匡扶帝室,何等英雄。在下仰慕国公久矣,不知可否有幸,与阁下结为姻亲?”
臧宓因见他二人相谈甚欢,想着梦中之事自然做不得真,努力克制下心中不喜的情绪,才往村西取了山泉水,想为二人换一道茶水。
才要推门,却听王鉴此言,心中不由恨得牙痒。她这个刘镇的原配嫡妻,每每被这些高门贵胄无视,为着自己的一己私利,就那般视她为无物,就好像她只是这房中用旧的家具,碍眼时只需一脚踢开。
哪知刘镇却并未一口回绝,反而笑言道:“能与足下结为秦晋之好,自然是刘某的荣幸。只是此事自然需得内人点头方才可以作数的。”
王鉴未曾料到他竟然首肯,不由喜出望外。
臧宓怒气满膺,推门进去道:“你既有心与他家做亲,我也并没有什么可阻碍的。只是她若过门,只许做妾,若王家同意,我自然…”
刘镇瞪大眼,忙打断臧宓道:“阿宓,王鉴虽为侯府世子,但我堂堂镇国公的女儿,岂能给他的儿子做妾?”
刘镇这话一出口,非但臧宓愣住,就连王鉴也有些回不过神。
幸而他素来机敏,片刻之后即点头接口道:“正是。镇国公何等英伟人物,犬子能与国公嫡女定下亲事,实在三生有幸。”
臧宓还待要驳斥他,王鉴已匆匆解下腰间玉佩,口头与刘镇说定了亲事,而后找了借口一溜烟出门。
似乎生怕二人反悔,王家的马车如被狗撵,一阵风跑远。
臧宓没好气夺过刘镇手中的玉佩砸在土墙上,恼道:“小山狸还这么小,你如何晓得王家子的品性,这么早就为她定下婚事!”
刘镇摸摸鼻子,略有些尴尬
:“若她不舍身救父,难道要我当真娶王氏女么?”
臧宓恼而瞪他一眼:“合着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装傻骗他与我一回。”
“这尚书郎果真是个极为难得的人才,往后即便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要因着一个女人而与我反目成仇才好。如今与他说下儿女亲事,往后我与他论起来是亲家,也算给他吃颗定心丸,他也不会再将这种主意打到我头上来。”
只是臧宓仍耿耿于怀:“孩子如今还小,怎晓得他儿子是好是歹?若是个为非作歹的纨绔,我怎舍得将女儿嫁给那样的人!”
刘镇不由捻着唇边短须笑道:“王氏绵延八百余年,朝代更迭而始终屹立不倒,自有过人之处。我只与他说定儿女亲事,又没说定他哪一个儿子。将来瞧中哪个,还不是由小山狸挑。”
“我前些日子做了个噩梦…梦见我生完孩子没多久死了,而你后来娶了王氏女,王家将我们的女儿嫁去北地和亲。”
刘镇蹙眉不语,眼神沉沉盯着臧宓,不喜欢她这话里的每一个字。
“梦岂能当真?你好端端在我面前,我已为女儿定下婚事,又如何会与他家的女子成婚?”
“朱氏从前并不信你爹曾托梦给你,那你与我说说,那个梦是真的么?”
刘镇听她提起此事,面色不由微变,沉吟片刻道:“阿宓,即便你有个好歹,我如今自觉并不会娶别人。”
见臧宓仍郁郁不乐,刘镇抬手,指天誓言道:“阿宓,不论往后如何,我永生不会娶王氏女,更不会让你有任何意外。若有违誓…”
臧宓捂住他的嘴,摇头道:“若有意外,岂是常人可以左右的?你只需记得今日的话,凡事多留一个心眼便是。”
等到小山狸满百日之时,京中起复的诏书再也捱不住,雪片一般发往宜城来。
北朝虎视眈眈,京中士族再忌惮刘镇,却也不得不上书,请求再归还刘镇兵权,让他与北朝三十万铁蹄抗衡。
此时衣冠南渡,北朝胡人尚武,铁血杀戮,人人闻之变色,不过靠着淮泗与长江天险,苟延残喘。
这数十年来与北朝的作战,无不惨烈,半壁河山鲸吞蚕食,如今幽州冀州兖州等十余州府,已经尽数落入敌手,再不复汉室江山。
听闻故地坟茔被胡虏发掘,白骨被起出,挫骨扬灰。而不幸未曾逃脱,流落故土的人,更惨遭屠酷。人人闻之愤慨,只是朝廷式微,竟忍见生灵涂炭,祖宗受辱,却偏安一隅,莫可奈何。
臧宓不得不再为刘镇准备行囊,见他竟是热血沸腾,枕戈待旦的模样,不由问他道:“若是不幸罹难,会后悔今日出征么?”
刘镇只紧拥着她,半晌才言道:“若我不幸捐躯赴国难,你便找个人再嫁,好好将小山狸养大。”
第90章 、失踪
臧宓眼中蓄泪, 黯然叹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如今桓氏倒台,从前麾下数员猛将自然难得善终。从前平定卢湛之乱, 世族中如沈氏、陆氏等又遭遇重创,放眼朝中,能征善战之人屈指可数。
若刘镇再不幸罹难,只怕江南之地亦不保,将尽数落入胡虏手中, 所过之处, 无不屠城,真正血流漂橹, 尸横遍野。
而刘镇身为主将,敌军不知多少人恨不能将其生吞活剥, 臧宓又如何能幸免于难呢?
可为宽他的心,臧宓仍点头应诺道:“好。我一定找个脾性温和的男子,将来他才不会视小山狸如眼中钉,肉中刺。只是不知旁人会否如你一般,容忍善待于我……说不得要逼着我再生许多孩子……”
刘镇满腔离愁别绪顿时如火烧, 托孤之心也化为泡影,槽牙磨得咯吱作响, 听着臧宓一本正经打算着将来改嫁之后的事情,忍不得攥紧她的手, 咬牙怒道:“方才说的都做不得数。你好好等我回来, 不许改嫁给别人,连想想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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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三月, 刘镇率十万大军迎敌于涂县, 宗室汝南王为监军。
敌将元英据寿县、宁州、大邑, 陈兵三十万,互为犄角之势。若一城遭到袭击,其余二城便可迅速驰援,守望相助。又与淮泗之间白水蛮、兖州曹宗之、西凉姚庆结盟,出兵侵扰掠阵,以为威慑。
刘镇与元英对阵,原本就兵力悬殊,敌众我寡,若再有曹宗之、姚庆等人趁火打劫,腹背受敌,情势更雪上加霜。这般困境,军中幕僚纷纷劝谏刘镇再上书,发民夫重建虞山堰,以水淹之法,抗衡敌军。并断言除此之外,若正面抗衡,实在是九死一生的绝境。
刘镇当日押送米粮往虞县赈灾,亲眼见下游满目疮痍之惨状,自然断然否决幕僚的提议。
只是汝南王却十分认同这个提议,并自行上书元帝,请求再征集民夫,重建虞山堰。
这数年来,江南饱受天灾人祸之苦。前年去年征召民夫四十余万,耗费钜万方才建成虞山堰,建成不过二月,又遭洪灾肆虐屠酷。战乱平息未久,朝中又北伐,大军开拔,一日耗费军资不计其数,都是民脂民膏。
苛捐杂税猛于虎,老百姓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如今敌军来袭,尚未开战,军中幕僚与宗室便生畏怯之心,不敢迎战,反而又再提起杀敌一千,自损一万的馊主意。
刘镇气怒之极,遣人将汝南王“护送”回后方宛城。
强敌在前,刘镇自然不能容忍手握重权,却毫无斗志,仅仅想要浑水摸鱼,夺取寒门将士的军功镀一层金,将来回帝京加官进爵的蠹虫占着茅坑不拉屎。因此趁着这个机会,将无能之辈一一清除,大力提拔了一批出身不显,却军功卓著之人上位。
如此军中士气自然高涨,也少了许多阳奉阴违,专门唱反调打退堂鼓的人。
北朝元英乃是鲜卑人,而西凉姚庆是匈奴人,但兖州曹宗之却是汉人,与淮泗之间的白水蛮多年来亦饱受鲜卑人凌虐之苦。
因此刘镇命手下一个文采斐然的谋臣写信给曹宗之,描绘江南春景与上巳旧俗,愤慨先墓被胡人夷平的愤恨。并允诺将来收复河山,一概不问前尘过往,且会封曹宗之为兖州刺史。
北朝元英也许诺将来封曹宗之为兖州刺史。只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曹宗之原本就并不打算出多少兵马襄助元英,只待他与刘镇耗得元气大伤之时再出手趁火打劫。且两军相争,他夹在中间,两方旗鼓相当,他才能更好地在夹缝中生存,从中得利。
曹宗之看了刘镇的信,长叹一声,与使者口头承诺不会出兵襄助胡人。毕竟若是元英得胜,如今汉人在北朝只是四等贱民。即便是在朝为官,也动辄得咎,日子十分艰难。
有了曹宗之的承诺,刘镇又遣人游说白水蛮。只言道北朝而今并没有南下的实力,如今号称三十万人南下,实则剑指淮泗,为侵吞江淮之地,夷平蛮人。
疑心原就如阴云挥之不去,稍加挑拨,自然深信不疑。
等到刘镇派出小股疑军侵扰重镇宁州,驻守大邑与寿县的敌军倾巢而出,刘镇趁势攻陷寿县。等敌军回头驰援,刘镇再趁虚而入,一举拿下宁州城。
原本白水蛮与曹宗之遥遥观望,见刘镇占了上风,又为其勇武慑服,随而出兵助阵,在五月底前,彻底将元英赶到了淮水以北。
皇朝的故土收复了整整一州之地,可帝京之中,却为是否继续北伐吵翻了天。
刘镇将汝南王和各家世族子弟赶出军中,自然激怒了许多人。可数十年来,朝中无人敢再踏足故土,刘镇此战功绩非凡,若不趁胜追击,下一次北伐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情。
元帝自然也进退两难。刘镇翦除桓氏,匡扶帝室,自是忠臣。可人的野心与怨望是随着地位的抬升而水涨船高的。等到刘镇真的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能臣,朝中无人可制衡,这帝室江山于他也不过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唾手可得罢了。
从前有一个桓氏野心勃勃,元帝自然不愿再看着刘镇日渐羽翼丰满,势大如从前的桓氏一般。这天下分崩离析,生民饱受战乱流离之苦,若有一个将军征伐天下,一统河山,成为万众敬仰的战神,又置帝王于何地呢?
只是朝中军权如今大半皆在刘镇手中,若维持着表面上臣恭君友的假象,他这皇帝还可多做一日。若一旦退兵的诏书发下去,刘镇却抗旨不遵,他又能奈之何呢?
元帝尚未下定决心,北凉姚庆却因病一命呜呼。二子为争夺权位,自相残杀。如此天赐良机,自然不容错失。刘镇旋即继续领兵北上,辗转数月,收复河洛潼关长安北凉等地,入咸阳故地,拜谒汉高祖长陵。
消息传回江南,百姓奔走相告,喜极而泣。朝中却吵成了一团。
自汉室南迁,迄今已百余年,万料不到有王师北定中原日,如此功绩,前无古人。只是这功绩,如今忝居高位之人,却甚少能染指分毫。而一个无法压制的寒族势力,却已如骄阳,势不可挡地熠熠升起。
朝中势必有大变故,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不待刘镇凯旋,元帝授意王氏对长民、刘怜等人下了手,又遣人往宜城。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刘镇此次北伐能无后顾之忧,还仰赖长民与刘怜等人筹措粮草,虽朝中有人数次想在粮草等供给上做文章,但长民周旋得力,刘怜忠厚可靠,因此只有惊无险。
可一旦长民、刘怜等人出事,北伐军断了粮草,后继无力,深入敌军腹地,便险象环生。为大军安危之故,刘镇听闻京中起了内讧,便迅速撤军回涂县。
而与此同时,宜城之中,臧宓失踪的消息也传来。
刘镇听闻这个消息,气怒已极。
臧宓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内宅女子,心地仁善,见着小岭村许多人生活难以为继,甚至未曾收取分文,肯教村中女子学刺绣、制簪花,又与柳娘子开了簪花铺子,聘了村中的女子看顾经营,只为给人一条活路,有个立足的营生。
当初听闻虞县遭了水灾,立即贴了许多银子出去,费尽心思筹措钱粮,不为名利,只为灾民能吃上一口饱饭。
桓氏篡逆之时,刘镇并不愿挑起内乱,是臧宓劝说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匡扶帝室……
她每每为他送行出征,心中那么多不舍担忧,却因着不愿看平民血流漂橹,尸横遍野,而忍心一次次望着他远行。
她身怀六甲之时,他不能在她身边;她拼着一条命产子之时,他无法在她身边;她鞠育幼子之时,他仍不在她身边。
就是这样一个不慕名利,心系苍生的人,却屡屡为肉食者所不容,要劫持她为人质。
可恨朝中自上而下,对着穷凶极恶的贼寇,望风而逃,心生畏怯。对着臧宓那样一个弱女子,却是不择手段,势在必行。
为免重蹈覆辙,元帝意图削弱刘镇,先对长民、刘怜等人动手,铲除刘镇在京中的势力,又劫持臧宓为质,这便触犯了刘镇的逆鳞。
只是妻女尚且被拿捏在元帝手中,此时人为刀俎,若刘镇顾及臧宓的性命,自然不敢说一个反字。
此时已是十一月深冬,这一年经春复历冬,将士们同袍作战,从涂县到宁州,再到洛阳、潼关、长安、北凉,出生入死,以性命洗刷先辈百年前的屈辱与血泪仇恨,军中上下俱对主帅濡慕敬重。
京中的消息接二连三传来,从北凉撤回涂县的路上,人人愤慨怆然。等臧宓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营中许多人聚在刘镇的营帐外,高唱着大风歌,拥立刘镇为帝,山呼万岁。
而此时,臧宓抱着小山狸,气鼓鼓地坐在王家的船上,听王鉴与自己分析天下大势。
“我听闻元帝要对刘镇的兄弟动手,马不停蹄赶往宜城。若非我见机行事来得快,您与令嫒未必能逃过这一劫,臧夫人如何反而不太领情?”
第91章 、谋事在人
“王家若当真想制乱止戈, 你当初得悉长民、刘怜等人有祸,便该从中阻拦。等如今祸事已然铸成,却假惺惺将我们母女接出宜城, 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以为我便猜不到半分?”
臧宓始终对王鉴心存戒心,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他这番举动。
王鉴只苦笑道:“夫人太过高估王某。我虽为睢宁侯世子,但出仕已七年,迄今官职不过尚书台小小的五品郎官。我非元帝心腹, 从始至终也并未得到确切的消息, 更不敢明目张胆插手朝中大事。此番能先行一步将夫人接出来,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
他虽说得诚恳, 臧宓却并不为所动,只冷笑道:“若我猜得不错, 阁下是想逼刘镇造反罢?怕刘怜和长民的血尚且激不起刘镇的反心,再加上我与小山狸的,何愁他不举起反旗?”
“刘镇原先便对你颇为赏识,到时候你率王氏迎奉刘镇大军入帝京,有从龙之功, 被他引为心腹重臣。朝代更迭,王家仍可屹立于中流。世子未雨绸缪, 这般远见无人可比。”
王鉴收敛笑意,正色道:“不知臧夫人可曾听闻淮阴侯韩信之事?谋士蒯通曾与韩信谏言, ‘相君之面, 不过封侯,又危不安;相君之背, 贵不可言’。只是韩信顾念君臣之谊, 不肯背叛刘邦, 又落得个什么下场?”
臧宓从前读史书,也为淮阴侯韩信喟叹不已。功高无二的一代人杰,最终竟被关押在囚笼之中,被一群仆妇乱棍打死。
见臧宓默然不言,王鉴又谏言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从前桓奕拥兵自重,篡逆之时,元帝被叛军斩断三根手指,因孙无终让马,才得以只身潜逃出台城。如今又如何肯重蹈覆辙,放任刘镇渐渐势大,威胁到天子之位?
若刘镇与北朝之仗,能打得旷日持久,元帝头悬利刃,自然不敢自毁长城。可这战事长驱直入,一年间荡平河山,只怕元帝更如坐针毡。我自无能力与京中许多势力相抗衡,从虎口之中救下刘怜等人。稍有差池,便要引火上身。如今也确是将阖家老小性命都押于刘镇一身。”
臧宓自然并不全然相信王鉴的话,可因着他方才提起韩信故事,心中也有几分动摇。
“我从前劝说刘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万没料到不过一二年间,刘镇却要蹈桓氏覆辙,做悖逆的乱臣贼子。”
这个认知令臧宓心中有些沮丧,又担忧若刘镇事败,从此往后,此生再无宁日。说不得要抄家灭族,头颅被砍下来挂在城墙上,数月也无人敢为其收尸。而小山狸还这般小,若将来沦落到教坊司那种地方……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当初太宗藉宰辅之重,僭越擅权,而后取曹氏而代之。如今君道虽存,主威久谢,黎民颠沛流离,屡遭衅难。刘镇翦除凶暴,功格区宇,
福在苍生。还请臧夫人早做决断,未免迟则生变。”
王鉴虽请臧宓做决断,但如今京中早生变乱,箭在弦上,再无转圜余地。即便刘镇肯再卸下兵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元帝只会视他为心腹之患。
思虑片刻,臧宓望着怀中咿呀学语的小山狸,忍下心中翻涌情绪,横目望向王鉴:“你从前为儿子求娶我家女儿,此事可当真?”
王鉴讶然,随即点头道:“能为犬子配虎女,自然求之不得。”
“若刘镇兵败身死,你家却幸免于难,你仍敢为儿子娶我的女儿?”
王鉴并不敢看她灼灼的目光,敛眸拱手道:“在下自然当竭尽全力,护她一世安稳。”
“你敢起誓么?若有一日,违背今日诺言……”
“在下以阖家性命为誓,若刘镇不得善终,将来必护其女周全。”
有他这句话,臧宓压下心中强烈翻涌的情绪,淡然起身道:“我历来怕痛,还请尚书郎备下见效快的毒酒。若将来刘镇起事兵败,烦请你为他收尸,将他安葬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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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臧宓贴身穿的一件小衣,沾染着血迹污泥,被人送去刘镇案前。
刘镇望着那件被血迹染透的小衣,额上青筋暴起,气怒攻心,霎时红了双眼。旋即领数千精兵先行南下,千里奔袭,直次新亭渚。
朝廷遣汝南王率二万兵马迎敌,只是刘镇大军将至,远远望着乌压压一片,声势慑人。
虽并不知对方虚实,可如今刘镇威名横扫六合,一群军心涣散的乌合之众尚未交阵,统帅竟然望风溃逃。慌乱之中,不少人被踩踏挤落水中,更有人临阵倒戈,在阵前归附刘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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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败绩传来,元帝提剑入徽音殿。
皇后王氏正对镜梳妆,并无半分惊慌之色。上次桓奕篡逆,元帝在数名心腹死士护卫之下,孤身逃出宫城。生死交关之时,儿女且不顾,又哪顾得上妻妾呢?
他右手受过伤,再无法提剑,因此以左手执剑,右掌按住剑鞘,用力将长剑拔出,颤颤巍巍架到王皇后颈项上。
“阿音,大势已去,朕这回必死无疑。未免你再受辱,朕决定先送你上路。”
几个伺候的宫女见这阵势,吓得花容失色,跪在边上哭泣,大气也不敢出。
王皇后平静地望着镜中消瘦癫狂的面孔,侧目扫颈侧雪亮的剑身,连眼睛也未眨一下,唇边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来,而后继续描画黛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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