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切忌交浅言深,若那件事被有心人揪住把柄,不知惹出怎样天大的祸患来。”
桓夫人只微阖眸,轻飘飘讽刺她道:“嬷嬷这般谨慎,没送去宫中那位身边做细作,当真辱没了人才。”
她从前并不是这般容不得人的性子,而今连对身边心腹的嬷嬷说话都含沙射影的,一句话杵得那嬷嬷拉下嘴角,再不敢言语。
臧宓进了秦宝儿的车中,只觉心惊肉跳,背后冷汗涔涔。她方才似乎无意间知晓了一个令人极为震慑的秘辛一角,只是不该流传出来的隐秘之事,知道了对她并无半点好处,反而可能令人疑心生暗鬼,说不得埋下许多祸患来。
秦宝儿懒懒卧在软榻上,见她额上生汗,递过一条冰丝的长巾来,兴致勃勃与她探问桓夫人的事情。
“选妾之事当真取消了么?亏得这些夫人小姐先前兴兴头头的,却是白高兴一场。”
臧宓正色瞧她一眼,压低声嘱咐她道:“我知你或许仰慕他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那样身居高位又风流倜傥的男子。只是他家中的夫人出自一等一的高门,尚且这般不如意,哪个女子跟了他,迟早都要被伤透心,心灰意冷。我不愿见你也步她的后尘。”
秦宝儿原以为将心事藏得很好,却被臧宓一口道破出来,不由微微涨红了脸,否认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他那般的人,如何看得上我呢?便是给他做妾,也是缥缈虚妄的事,我并不敢做那样的梦。”
“何必为仰慕一个人而卑微到尘埃里?你之所见不过是表象,除却权势地位,你对他这个人又有几分了解?”
身为庐陵公麾下将官的女儿,秦宝儿当初乍见桓奕,便被他英朗出众,风流倜傥的模样迷了眼。只是桓奕多情,并不忌讳与舞姬调.情,家中又有身份显赫的正妻,秦宝儿也旋即按捺下那份心思,少女情窦初开之时的萌动,很快就死了心。
可桓夫人选妾的话风传出来,心头枯死的那根藤,又渐渐活络过来。只是不敢与任何人坦诚心迹,小心翼翼掩饰着这份少女情思。只是她掩饰得再好,却仍被臧宓一语道穿。
见她问起,心中慌乱,而对臧宓的问题,心念里也是一片空白。
“他的人品心性,脾气性子,甚至观念心志,你所看到的,就当真是他本来的面目么?宝儿,我只觉得桓奕其人十分危险,甚至是他夫人,都只想离得远远的才好。”
臧宓并不疑心秦宝儿会去做陷害周娘子的事,却笃定她对桓奕是有几分意动的。在桓夫人面前,她可以赌她并不喜欢一个颇有心机,又心心念念想嫁给桓奕的人,因而迂回曲折去算人心。但面对秦宝儿,臧宓却十分直接,径直揭了桓奕的老底。
秦宝儿侧头枕在手臂上,望着臧宓十分认真的模样,不由好笑,回她道:“晓得啦,臧嬷嬷!”
惹得臧宓气得伸手去拧她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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庐陵公巡视虞县及虞山堰之事,极为不顺。事情远比起先预料的严重许多,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因为水源被污染,城中不少人都染了疫病。
洪水将城池村庄洗劫一空,侥幸活下来的人,又面临着新的一轮炼狱。明日的米粮尚且没着落,救命治病的药物也奇缺。
可天子为着虞山堰垮塌之事盛怒,事情总须有个交待。徐闻恰在这个时间在虞县任上,论起责任,首当其冲。
因此桓奕未做深思,径直下令将徐闻缉拿入狱,押解回京交这趟差事。囚车才过城门,押解的车队就被闻讯而来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自灾情起,旁的官员躲的躲,逃的逃,唯有徐闻一直奔赴在一线,最终却落个这般下场。群情激愤,许多人在庐陵公车驾前下跪请愿,求桓奕放过虞城令。
若非虞山堰耗资钜万,又是天子亲自过问,庐陵公怎会纡尊降贵,远道而来亲自押解一个小小的虞城令上京?
这些灾民连日来连个澡也不曾好好洗过,更没有几件多余的衣裳可换洗,夏日炎热,人一靠近,身上便有一股酸臭的味道,时下又有疫病肆虐。眼见不少请愿的灾民伸手去抓桓奕的马车,侍卫手中的马鞭就抽了上去。
如此欺人太甚,冲突便随之升级成一场恶斗。起先庐陵公一方的镇压是碾压性的,可事情旋即因为流.血.死.人而闹到不可开交。许多百姓闻讯赶来,人山人海,将庐陵公的车驾围困在一片喧腾的动乱之中。
随行的侍卫杀出一条血路,将车驾护送回县衙。桓奕的手指竟在动乱中被人咬了一口,深可见骨。如此剑拔弩张,渐成水火不容之势。
庐陵公岂是受刁.民胁迫就屈志服软,放人求和之徒呢?因此只一道飞鸽传书,勒令孙无终即刻领兵,马不停蹄,前往虞县平乱。
军令如山,孙将军自然即日启程,调兵往虞县。这番变故,就连郡守李承勉都大出意料。他早晓得徐闻前途不保,先前也怀着看笑话的心思想要落井下石,好好给这个不听教的女婿一点苦头吃。
可转瞬之间,徐闻的罪名就由玩忽职守变成叛乱,李郡守连夜遣人将和离书送去徐家,也不敢将李沅娘接回郡守府,只送她去了城外一间姑子庙中修行。
如此大难临头各自飞,徐闻的母亲萧氏不由气苦,因着听闻臧宓是桓夫人的座上宾,因此又再求到臧宓门前来。
只是这一回,却仍旧扑了个空。
因着如今是收购夏蚕的时节,臧宓带着林婵,往小岭村及周边村庄里收生丝。不论是制簪花还是刺绣等,生丝都是必须的消耗品。
如今家家都养几季蚕,但价钱却压得十分低,臧宓有心在生丝上做些文章,好叫养蚕人不必辛劳四季,身上却连五文钱一尺的布都舍不得扯一匹。
刘镇不在家中,她又有了身孕,不便日日车马劳顿,因此只在村中的木匠处买了一张新床,安置在小岭村老屋里。平日里若不想回城,便歇在老屋这边。
原本桓家的嬷嬷曾嘱咐她,前三个月不要太过操劳,应多歇息将养。只是臧宓年纪轻,平日里身子康健,并不惯成日没事在家躺着。
想着乡下许多人家的妇人,即便有孕,也是要下地劳作,孩子反而生得容易。而成日在床上躺着,女子身体虚弱,孩子也容易长得太大,生产时也每每险象环生。因此才要每日多出门走动,到时身子也康健有力些。
她这般打算,原本只是依着计划的无心之举,哪知竟因此躲过一场劫难。
原来虞县变故一生,孙将军率军出征,宜城难免空虚。早先龟缩到海岛之上的卢湛残部竟死灰复燃,趁势攻入宜城来。
刘镇往江州买粮赈灾,孙将军往虞县平乱,宜城只周副将留守。情急之时,郡守李承勉曾请差役往西大营求救。可李承勉曾背地里告过周副将的黑状,周副将此时哪会援助他?
只借口要护送桓夫人出城,亲率着数千将士,一路将桓夫人送至京口。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李承勉的郡守府乃是“妖贼”最先攻取的目标,阖府上下,被血洗一空。而刘镇更是这“妖贼”的死对头,自然也难逃其报复。
幸而臧宓那夜并不在城中。
第73章 、重逢
“最常用的染料不过槐花、栀子、黄柏、靛蓝和苏木等, 却能染出水苍绿、月影白、山茶红、天青蓝、浅绯色等几十种千变万化的色彩。
村中裁缝家中的布匹,哪些料子卖得更贵,也不必我多说, 大家都晓得。哪怕是同一匹布,颜色染得更受人青睐,自然就能卖得更好些……”
这日臧宓正坐在院中枇杷树下,支了一只砂锅教村中女子如何染布,刘春忽而匆匆进门来。上午时天气还凉爽, 她却走出满头汗, 神色压不住的焦急惊慌,径直到臧宓耳边低语几句。
“……李郡守的头被砍下来, 塞了粗糠,挂在城墙上。城中能逃的人早便逃了……”
臧宓听闻叛军竟攻入城中劫掠, 心头自然震惊,来不及担心旁人,又听刘春道:“听闻卢湛原先败在刘将军手下,心中衔恨,如今在城中到处都张贴了告示, 要重金求购娘子你呢!”
小岭村与宜城相去并不算远,卢湛远来, 一时摸不清情况,但城中自然会有人畏死投降, 受卢湛驱使, 找到村中来,不过是迟早的事。
她如今既不知刘镇在何处, 又并无亲故可投奔, 才又怀了身子, 不宜长途跋涉逃亡,一时之间,竟生出几分无措来。
“西大营中不是留守着数千将士么?如何竟这般不堪一击?”
刘春愤而啐了一口,怒骂道:“卢湛的人尚未打进城来,周副将已领着兵马,护着几位女眷跑了!有桓家保着他的前程,旁人的性命在他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
院子里几个女子听刘春之言,不由都有些惶惶不安。从前卢湛在宛城一带肆虐之时,听闻每每攻下城池必要洗劫屠戮,如今这人竟悄无声息打到宜城来,还不知会有何残忍行径呢。
“我姨母早年被嫁到邻县,那边情势应比宜城好,娘子你收拾两身衣裳,我送你去她家一趟,先躲着些时日,等刘镇和孙将军打回来,咱们再回宜城也不迟。”
刘春说着,进门给臧宓收拾东西。而村中许多人此时也得知了消息,有些门路的,都纷纷四散逃窜。没有门路的,也各自带着米粮,携家带口地往后山深处躲藏。
此时夏蚕待收,而田地里庄稼尚未成熟。
虞县洪涝成灾,却是涝的涝死,旱的旱死,许多地方自春汛之后,两三个月未下一滴雨,田里干得一丝火星就能点燃。虽收成不好,却也是一家老小全部的指望,但这时却出了兵灾,为保住一条命,哪还顾得上地里的庄稼呢?
而卢湛选择这个时候来攻,也是瞅准了时机,趁着稻米将熟,先下手为强。世道越乱,正可趁火打劫,浑水摸鱼。至于平民的死活,又有几个人当真放在心上呢?
刘春的父亲将耕牛套上板车,把家中值钱的东西都绑在板车上,携着一家老小,想沿着官道往邻县赶。
臧宓被刘春搀扶着,一路匆匆往她家中去,所过之处,往日的平静安谧不复存在,到处都是灾荒降临之前的失措惊慌。
可这般仓惶奔逃,手无寸铁的在路上遇到卢湛的大军,岂非送上门待宰的羔羊?而一旦知悉她的下落,追兵必然紧追不舍。她家中的青壮男子或可逃过一劫,但随行的老弱妇孺,当真能逃出生天么?
“大道之上无所遮蔽,手无寸铁的平民,携家带口,又带着行李,如何逃得过卢湛的骑兵呢?依我之见,不若将家中值钱的东西藏起来,带上十几天的口粮,在后山崇山峻岭中垒寨。
西大营乃是宜城军的大本营,岂肯就这般拱手送到卢湛手中?只要熬过十余日,刘镇定然能领兵打回来。”
臧宓见刘春的父亲忙碌着套车,径直叫住他,与他商量道。
见他仍有疑虑之色,臧宓又道:“后山地势险峻,林木深邃,又有溪流水源。只要带够粮食,除非火攻,并不惧卢湛将士围困。村中平日里有事,总是守望相助,将几百号人召集起来,以逸待劳,尚可一战,总比逃窜出去,四散飘零,任人宰割的强。”
恰有人赶着牛羊牲畜往后山躲藏,听臧宓此言,不由也劝道:“现在外头还不定是个什么模样。我倒觉得臧娘子这提议十分好,咱们藏在山里,有人来抢粮食牲口就操起锄头扁担打他一顿,还能有个相帮的。出去死在哪个路边沟头,到时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原本逃难之途就充满了不确定的变数,若非畏惧卢湛残暴,谁又舍得下安定的家业,冒着酷暑逃命呢?因有人劝阻,村中不少人聚在边上议论纷纷。到底是平日里就有些血性的小岭村,许多原本要出逃的人竟也随之改了主意,转而回家扛起锄头尖镐。
村中原也有铁匠、猎户,也有老人年少时经历过战乱,这时便组织了人手,在山道最狭隘险峻之处开始垒起石寨防御。
有人帮着铁匠烧炉子,打起长刀。有人跟着猎户现学起拉弓射箭,孩童帮着放养牲畜。各家自搭了草棚临时歇息,一些妇孺则自发地为大家蒸些耐放的面饼等充饥。
臧宓从未曾吃过这样的苦,餐风露宿,因为走得急,只带了盖的薄毯,连一床垫褥也未及抱走。却也咬着牙,并不肯抱怨一句。消极的情绪会像火星,侵蚀人心,她做为女子当中众星拱月的主心骨,一举一动都落在旁人眼里,更不能负气任性。
好在许多人晓得她初初有孕,对她也十分照顾。
上山的第三日傍晚,山下零星冲起一片火光,遥遥可见周边不少村子都被付之一炬。而卢湛的军队堪比蚂蟥,所过之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都被蚕食一空。幸而并无人发现后山藏着的人,战火并未蔓延到此处。
次日那些人再度洗劫到此处,这一回,却并未如上一次那般幸运。只是寨中的村民早已恨得牙痒,下头零星的箭放上来,这回也当仁不让,回敬了一波滚石下山。
偶有人爬到寨下,两旁简陋的箭楼里就射出几支冷箭来。虽实力悬殊,但因着地势居高临下,易守难攻,一时竟十分棘手。
很快,山下便射上裹着火油布的箭头来,底下人扬言要放火烧山。但这时节天干物燥,若在山上放火,对方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但为保险起见,臧宓仍旧让众人提了木桶来,在溪流中取了水,严阵以待。
两厢僵持之下,山下忽而有铜锣声响,有人骑着马,来回在山脚大喊:“刘镇引大军回还,卢湛不敌溃败啦!”
此时距离宜城之乱不过才第四日,听闻这个消息,就连寨中许多村民亦不敢相信。可这种时候,谁会在外头胡乱喊这种话呢?
就连外头试图攻上山来的小股卢军亦觉得这是敌方妖言惑众,故意来扰乱军心的不实之辞。可若山下的人朝上攻打,而寨中的村民亦发起进攻,这拨人便要腹背受敌,因此并不敢恋战,只匆匆四处扔下几个火把,便立即往山下积聚。
四处起了浓烟,人人震骇,刘春忙扶着臧宓往一处石洞中躲。寨中不少男女也纷纷往溪流边跑。
不多时,却有一阵杀声震天,许多黑甲的将士不顾火势与浓烟,冲上山来。为首之人,身形魁伟,须发凌乱,眼睛都熬得发红,好似地狱索命的厉鬼。
“阿宓!”
臧宓躲在石洞中,扶着刘春的手因为紧张,克制不住有些颤抖,依稀却听到有人唤自己,嗓音粗噶嘶哑。
虽听着并不大像刘镇的声音,但能这般唤她之人,除了刘镇又能有谁呢?
她放开刘春的手,朝洞口张望,问刘春道:“我好像听到刘镇的声音?”
周遭人群因为惊慌,闹哄哄的,有人在找水桶,有人在往石洞中泼水,刘春着急地用瓢给臧宓身上也浇些水,摇头道:“刘将军远在江州,哪里这么快回来?”
只是外头的浓烟不久之后就渐渐小了些,响亮的呼喝声嘈杂不断,有人从瞭望孔望出去,见外头许多人来回穿梭着打火,朦胧之中,有人呛咳着又唤道:“阿宓!”
“好像真的是刘镇带人在外头打火!”
人群忽而欢呼起来,许多人喜极而泣,提了水桶爬到石墙上,朝外大喊道:“臧娘子在里头呢!”
臧宓正被刘春浇了一头一脸的水,连头发丝都湿透了,听见外头的动静,忙用袖子擦去眼睛上的水,连日来的疲惫都散去,神采飞扬抓住刘春的手腕,情不自禁雀跃道:“我就说他回来了!”
说着,等不及刘春回话,已提着裙裾,往石洞外奔出去。
刘春伸手,原想抓住她,却生生未够得着她的一片袖缕,“娘子,你……”
山上艰苦,许多时候不得不席地而坐,因为人多,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简陋的草棚也遮不住什么,根本没有条件好好梳洗。方才浓烟起,臧宓的衣袖上不知在哪沾染了尘土,被水打湿了,擦在脸上黑黑的,脏污成一团。
她却浑然不觉,就那样跑了出去。
臧宓却顾不得整理仪容。当初送他出门去江州,只以为是寻常小别,岂料却险些成生离死别。她还怀着他的孩子,却差点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这些日子在这片荒山野岭,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却不能抱怨一个字,但在他面前,所有的伪装和委屈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宣泄。
她从前也并非娇气柔弱之人,也许是他将她护得太好,也许是怀孕之后心绪波动不宁,诸般煎熬焦虑里,那一线曙光升起时,她只想依偎在他怀里,做他天真幼稚的小妻子。
冲出石洞中,跌跌撞撞往人潮涌动处去,也无心顾及旁人的眼神,直到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翻身越上石墙来,臧宓冲他挥手,感觉用尽全部力气,叫出一声“刘镇”。
而他朝她的方向望来,忽而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朝阳初升,他于战乱烟火里站在高高的墙头上,也不知多少时日不眠不休,鬓发凌乱地贴在额角,脸膛晒得有些发红,满面都是脏污的汗水。
可在她眼里却如神祇一般英伟。
她眼角不自禁发了红,涌起一阵泪意,却笑着冲他张开怀抱。而他翻身跃下墙头,三两步冲到她面前,一把将她紧紧揉进怀里。
多少急切怒恨与担忧埋藏在心底,在她面前吐出口来,却只说出简单而又缠绵的五个字:
“阿宓,我想你。”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小山狸
臧宓踮着脚, 抬手抚了抚他粗硬又凌乱的头发,仰头看着他满面的风霜与尘土,不禁笑出泪来, 点头哽咽道:“我也想你。”
滚烫的眼泪滑下来,冲刷过脸上脏污的痕迹,花脸猫一般,留下几道滑稽的印子。
刘镇见她这模样,忍俊不禁, 心中又酸软成一团, 只将衣袖卷了又卷,翻出一片稍微干净些的衣角, 小心翼翼将她脸上污迹轻轻擦去,软声道:“吃了不少苦头罢?我瞧你似清减了许多的样子, 如何瘦成这模样?”
他在路上得悉战报,片刻都睡不着,日夜兼程赶回来,又经历了一番恶战,实则不比臧宓好到哪里去, 熬得一双眼里都是红血丝,声音也似敲破的鼓一般。
臧宓初时的委屈早已因见着他的喜悦而平静下去, 见他这模样,不由又心疼, 摇了摇头, 垂下头,心中既欢喜, 又略有些羞涩道:“我没事, 只是近来口味变得奇怪, 又恶心反胃,吃不下什么……”
刘镇尤以为她因一时惊惧,又不惯这样艰苦的环境,难以适应,正要安抚她几句,又听臧宓踮着脚在他耳边悄声道:“刘镇,你要当爹啦!”
这一句轻飘飘的,砸在他因为疲倦而略有些混沌的脑子里,他心中下意识有些欣喜,却又反应不过来,推开臧宓的肩膀,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目光最终落在她平坦如初的小腹上,蹙着眉头奇怪道:“怎么一点也瞧不出来?”
从前他每听闻哪个妇人有孕,便见那人必然肚大如箩,可臧宓并未显怀,心中便觉难以置信。
“傻子,等到能一眼瞧出来,需得四五个月的时候了。”
刘镇这才赧然挠挠头,笑道:“竟是这样么?”
他少时也曾见继母朱氏一个接一个地养下四个孩子,只是他是男丁,又并非朱氏所生,家中只会指使他跑腿做活,却并不会多嘴与他提什么女人生养的事情。等他察觉之时,往往已是人尽皆知了。
可朱氏那时似乎格外能吃,刘镇仍记得她生老四那时,他杀了一只鸡炖上,自己只喝到一口汤,几个小的碗里也只落得一两块肉,而朱氏吃了整整一砂锅。
可臧宓如何竟因怀了身子,反而还瘦得有些脱相了?他曾听闻有些女子是不大好生养的,就如他生母,因为伤到身子,缠绵病榻一直不见好。他爹并不会照顾人,只请了一个有些聋的老太婆来照顾她。
她死时只与臧宓一般大……
刘镇原是十分期盼能与臧宓养下一个孩子的。可瞧着臧宓憔悴的面颊,原本珠玉般莹润的肌肤也变得黯然,心中忽而有些惧怕。怕这个孩子的到来,而令她与自己阴阳相隔。
“待城中安定下来,请个医婆到家中仔细为你调理。吃不下饭能熬到几时去?若生养孩子这般辛苦,便不养也罢。”
实则臧宓只觉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一想到腹中有个小生命悄然成长,心头便觉细细碎碎的欣喜。这是她与刘镇的第一个孩子,又在懵懂之中摸索,一举一动都慎而又慎,唯恐因自己的过错,以致不良的后果。
刘镇这话说得十分孩子气,臧宓虽晓得他是体谅她,仍瞪他一眼,咬牙拧他胳膊一圈,微恼道:“怀上还能如何不养呢?既晓得我辛苦,还拿这种胡话戳我的心窝。”
刘镇并不愿在她面前提起他生母的旧事来吓唬她,只胡乱揉了揉她发顶,喉结滚动,压下心绪中那些不宁,小意用胡茬扎过她腮边,在她眼睫上落下一吻。
这时寨中的人挪走堵门的条石,刘镇麾下的将士扑灭四下零星的火,来向他请示。
城中如今无主事之人,战乱之后,必然有人趁火打劫,盗窃抢掠。又有卢军残部四处藏匿行踪,潜伏在城中,伺机而动,亟需清理出去。
许多人家损失惨重,只怕一些奸商也要趁机囤积居奇,抬高物价,一切都需得有人强势而有力地控制下去,渐渐恢复正常的秩序。
刘镇这几日必然难以得闲,但顾及臧宓有孕在身,下山路陡峭艰险,比上山时更多几分险峻。因此只在她面前蹲身下来,扭头对她道:“阿宓,我背你下山。你今日先歇在老屋这边,等明后日城中安定下来,我再来接你家去。”
边上还等着一行将士,臧宓哪好意思要他背,只觉得面颊上有些热,轻推了一把他肩头,摇头道:“我哪里就这般娇气?不过几步路,刘春她们自会照顾我。你不得闲,自去先忙你的。”
刘镇还要坚持,旁边路过的村民见他这模样,牵着牛羊站在一边瞧热闹,笑道:“臧娘子,你就让他背。他小时候轻巧得跟只山猫一样,走这山路就跟平地似的,还会翻跟头……”
这人不过一句玩笑话,却不知哪里点着了刘镇,他忽而捡起地上一枚尖锐的石子,直起腰来,驱赶他道:“哪来那么多话?信不信我拿石子敲得你成个豁牙?一把年纪,成日说些什么浑话……”
臧宓并不觉得那人说了什么浑话,心中微觉诧异。而那人也并不忌惮刘镇的威胁,反是涎着脸,嬉皮笑脸又戏弄他一句:“瞧瞧,阿狸这就生气了!”
听得“阿狸”两个字,刘镇晒得有些黑的脸膛顿时就红到了脖颈根,手中的石头当真弹了出去,打在那人牵着的一只羊尾巴上。山羊受了惊,扑腾一下就蹿了出去。那人手上牵着绳子,被拽得一个跟头摔在地上,忙叫唤着前头的人帮自己捉羊。
臧宓见此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嗔怪他道:“他不过叫你一句阿狸,你何故就这般恼火,要吓走他的羊?”
刘镇没好气瞪她一眼,也不再与她磨蹭,回身抱住她膝弯,便大步往山下去。
臧宓忙伸手牢牢揽住他肩膀,见他当真有些生气的模样,不由愈发好奇。等他气渐渐消了,试探着笑问道:“阿狸这般可爱,你如何要生气呢?”
刘镇咬了咬牙,终是有些烦躁道:“朱氏嫁进门前,我家中有个耳背的老太婆照顾我,说我长得像山上的狼猫,成日叫我‘山狸’。我那时成日与村中孩童在后山竹林中玩耍,每到吃饭时,这老太婆定然要站在村口唤‘山狸回家吃饭了!’”
“村中的老少那时也都唤我‘山狸’、‘阿狸’。”
臧宓并不觉得这有何好笑,因问道:“这又有何可恼羞成怒?”
“后来村中有人家买了一笼小鸡,未免被黄鼠狼偷吃,夜里便挂在房梁下。隔日却连根毛都不剩了。他家的房梁十分高,需得搭梯子才够得到。许多人听说后都议论纷纷,好奇那笼小鸡是被什么偷吃的。”
“因觉得黄鼠狼跳不了那么高,有人就猜测是山狸……那天老太婆在村口唤我吃饭,村里的孩子都学着她叫‘山狸回家吃鸡了’!”
臧宓不由笑起来,想他那时年幼,当真以为旁人都觉得他爬到人家房梁上偷了小鸡吃,心下必然一本正经地觉得冤屈愤恨。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如今晓得当时不过是旁人开玩笑,却仍绕不开那道坎,心中十分嫌弃‘阿狸’这个名字。
“那你到底喜欢吃鸡么?”
臧宓咬着唇,伸手去拨弄他有些发红的耳廓。
刘镇因觉手酸,恰放下她在路边歇气,见她目中满是促狭的笑意,将她肩膀按在路边山石上,凑近她耳边,咬牙道:“我只喜欢吃你!”
说着便故作凶狠地作势要咬她。
臧宓忙伸手挡开他的嘴,见并挡不开,急道:“我好几日未曾好好梳洗,只觉身上脏得很……”
刘镇因见她容色憔悴,念着她怀着身子却遭了这番磨难,也不舍得再闹她,只换了手来,将她重新抱起,继续往山下去。
“我当日随着陈大人去军中,只为每月能多挣几两碎银,让你从此不必跟着我吃苦受累。可而今,我在军中已是声威赫赫的将军,却仍无法护你周全。
你如今正是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心中恨不得将旁的杂事一概撂下,什么都不管,却又不得不离了你,为旁人家的闲事去操心。阿宓,嫁给我这样的人,你心里可否后悔?”
臧宓听他似有歉疚愧悔,唬了一跳,忙摇头道:“若你只顾着我,岂不与周副将一般?战事方起,他便护着桓夫人一行,径自逃出了城。桓夫人自然感激他,将来或有重酬,自可保住他的青云梯。可城中百姓的安危,又被置于何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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