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才一出口,甘泉宫的老道已恼羞成怒,将手上的拂尘一甩,直指着岐云山的同行道:“张家的邪祟已除,你在此妖言惑众,是何居心!”
“贫道夜观星象,分明瞧见张家邪祟炽盛,你道行浅薄,竟就说邪祟已除!”
说着招手让张家仆婢将手中的铜盆端来,指尖在铜盆中轻轻一点,盆中竟凭空多出一条乌黑的小蛇来。吓得那小婢哐啷一声,扔了铜盆,连扑带爬,躲去了张参将背后。
“这甘泉宫的妖道不知使了什么邪术,将毒蛇藏在符水中!若伯母喝下这样的符水,焉有命在!我早就怀疑伯母这中邪来得蹊跷,上午才喝下陆道姑的符水,晚上就胡言乱语,性情大变。这种妖道,若奉若上宾请进门来,岂不是引狼入室?”
张参将与张毅兄弟二人自在外头与甘泉宫的道士理论,见今日一脚踢到铁板,几个道士也不敢再逗留,才要借故出去,刘镇侧目一顾,一众装扮成道士的士卒随即冲上前,将几人牢牢制服,绑缚在廊柱外。
臧宓提着袍角往内室中,此时钱老夫人已经力竭,虚弱地躺在被褥里,面颊上仍泛起两团不正常的红晕,气息短促。
趁着室内没有旁人,她才伸手去探她的脉搏,身后忽有一人冲出来,一把攥住臧宓的手,“你做什么?放开老夫人!”
第65章 、收容
臧宓回眸一顾, 却是先前捧着铜盆接符水的婢女,见她进了钱老夫人的内室,惊慌之下还能跟着进来瞧一眼。
此时外头有些纷争, 张毅和刘镇都并未随她进屋,这婢女护主心切,一时并不敢随意任她碰钱老太太。
臧宓不知耽搁下去会否再生变故,也不欲与这婢女争执纠缠,因此便学着方才那戏班所扮的道士的样子, 单手掐了一个诀, 在胸前一比,沉着嗓音道:“贫道精擅堪舆术数、奇门遁甲, 也略通医术。你家老夫人这模样,瞧着倒不是中邪, 而是中毒了。”
堪舆术数和奇门遁甲乃是时下道士常常挂在嘴边的绝学,这婢女每日跟在钱老夫人身边,略听了一耳朵,虽不晓得这几样都是些什么学问,但听不懂的必然是艰涩高深的, 见臧宓声称自己精擅此道,先被唬住一半。而随后听说钱老夫人中毒, 又被吓了一大跳。
“仙姑话可不要乱说……”她才要驳斥,又觉自己态度忤逆, 生怕惹臧宓生气, 一时犹疑地朝门外张望,盼着有什么人进来拿个主意, 做个主张才好。
臧宓见她如此, 也不心虚, 只转头继续为钱老夫人把脉,漫然道:“你去将张参将请进来。”
她为给人诊断,竟要穿这一身道服装神弄鬼,心中自然有些不自在。可指尖落在老太太手腕上,又观她面色和手指,心中便笃定她这是中了毒。
这老太太常年茹素,又时常抄经跪拜,身子瘦弱,远不及林家大叔的身体底子。再这般折腾耽搁下去,不知会熬成什么样子。
张参将很快进来,臧宓因怕露馅,也未回身与他详述钱老太太的病情,只问他道:“甘泉宫的道士身上,是否带着很多符纸?”
张参将一愣,摇头道:“这我哪得知?”
臧宓原本想要他将这些道士身上的符纸都搜出来,只是张参将却心怀敬畏,并不敢对这些道士有所造次。
张毅无奈,只得亲自去廊柱底下,将几名道士身上所带的法器都搜了一遍,搜出许多诸如丹砂狗血符水符纸之类的玩意来。
臧宓拧开一只盛放符水的葫芦,倒了半碗出来,让刘镇将两张符纸烧成灰烬,化在符水里。
“这既是祛百病,消灾解厄的符水,旁人花费重金方才能求得。眼下几位道长遇上灾子,岂不正该亲自喝两口,以解牢狱之灾么?”
臧宓见张参将仍旧虔诚,因此将手上的符水递给他,“还请张参将亲自侍奉几位得道高人饮下,看看灵验与否呢?”
这符水与符纸都是几位道士自己带来的,他母亲喝得,为何几位道长喝不得呢?方才为酬谢几位驱邪,张参将足足备了二十两银子。为消灾解厄,饮用符水并不算冒犯。
因此张参将左右衡量一番,还是遵照臧宓的意思,将符水端去几位道士跟前。
此时甘泉宫几个道士都被反绑着手捆在廊柱上,嘴里不住破口大骂,指责张毅受奸邪小人欺骗,不辨忠奸是非。可当那符水端到嘴边时,却纷纷露出惊恐之色,愤恨道:“谁知这些小人在里头加了什么毒药要害我们?”
臧宓心中压着一口浊气,想着这些披着人皮的禽兽往日里如何残害一些懵懂无知的妇人,此时还要反咬一口,便将桌上装符水的葫芦提着,也不再以头上轻纱覆面,径直走到张参将跟前。
一指身侧站着的几个高低不齐的“道士”,对张参将道:“这些人不过是请来的杂耍艺人。我亦不懂得如何在符水里做手脚,变出一条蛇来。你方才亲眼所见,这符水在我手里并未交给旁人,现在你亲自点两张符纸烧进去,瞧瞧这些人又有何说辞!”
张参将先前便觉得臧宓和末尾身量高大的道士有几分眼熟,此时认出她来,回头去看刘镇,不由又是心虚惭愧,又是惊讶微惧。
“你点啊,你执迷不悟,信不过旁人,难道连自己也信不过么?自己亲眼瞧瞧,这是请的什么虎狼之辈到府上,将府里搞得一团乌烟瘴气!”
臧宓极少有这样生气的时刻,此时见张参将仍犹豫着不敢冒犯甘泉宫来的几个妖道,不由气极。
先前那符纸是刘镇亲手点的,而张参将也亲眼见着臧宓将葫芦里的符水倒出来,并未经过那些杂耍艺人的障眼术。可他仍有些将信将疑,这时忽而想起偏院中还有个道士先前犯困,他亲自引着歇在那边。
也不敢劳旁人的手,张参将匆匆往偏院去,偷了那道士的符水和符纸,亲自烧了,端到几个道士跟前。
“我对道法一窍不通,但这些东西都未假旁人之手,断断不会掺杂旁的东西。几位道长为除我家的邪祟,不幸有这场灾祸,还请将符水饮下,为自己消灾解厄。”
只是等这碗符水端到嘴边,几个道士仍是破口大骂,又指张参将与旁人蛇鼠一窝,要暗害自己。
这样的态度不禁令人生疑。而张参将自觉问心无愧,为辨清是非,径直掐住一个老道的嘴,将这符水灌进他嘴里。
“这符水你们给我母亲喝得,如何自己就喝不得了呢?既是要重金才能求得,还要诚心祈求,祛病消灾的好东西,自己不正该多用一些么?我未免旁人在里头掺东西,连碗都是自己亲自去厨房取的,若是掺了半点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可正因为没有掺半点假,所以才喝不得呀!
那老道慌忙翻着白眼,不住作呕,想将符水吐出来,但却是无济于事。
这般态度,一看便大有蹊跷,张参将此时终于疑心炽盛,又转头望向下一个年轻的道士,伸手去掐他的下颌骨,想撬开他的嘴。
那道士年纪十分轻,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是那老道的徒弟。见师傅被灌下符水,这张参将又要来灌自己,慌忙摇着头,竹筒倒豆子一般,招供道:“这里头加了曼陀罗,千万……”
见老道的徒弟经不得场面,这就供认出来,边上一个中年道士重重踹了他一脚。那年轻道士慌忙噤声,只是对张参将手里的符水避如蛇蝎。
“药书上记载,曼陀罗少量使用,确有镇痛止咳祛风湿的效用。但其全株皆有剧毒,若用量不当,中毒之人初期会十分兴奋,随后轻则会口干舌燥,头疼发热;重则会出现谵妄、抽搐、躁动,甚至昏迷死亡。”
有那年轻道士的一句话便也够了。臧宓早先便怀疑这符水里头加了镇痛的药物,为使药效快,显得手到病除的神奇,那陆道姑加大了药量,只是钱老太太身子实则虚弱,根本经不得那样重的药量。
她才刚饮下符水没多久,就出现了口唇发紫,手指颤抖的症状,只是却因着精神十分好,又深信陆道姑的道术高深,并不觉得那符水有问题。
此时张参将亲耳听见甘泉宫的小道士招认,又听臧宓声称这东西重则伤人性命,不由慌了神。气恼之下,逼着那老道拿解药出来。
可这毒好进嘴,要解毒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呢?那老道根本不晓得要如何才能解毒,只说道:“将符水催吐出来,自然可解。”
可钱老太太上午饮的符水,此时曼陀罗之毒早已侵入肺腑百骸,哪里还能吐得出来?
“我听闻一株曼陀罗,不消片刻就能毒死一匹马。”
刘镇见他此时才慌了神,看热闹不嫌事大,仍在一旁煽风点火。
张参将听闻,端符水的手不由颤抖起来,心中气恨不已。他本就是武将出身,脾气性子也急躁,当即揪着先前阻挠小道士说实话的那中年道士就是一通猛揍。
一旁张毅也不由心慌,拱手与臧宓作揖道:“不知娘子可有法子救我伯母?”
只是这解毒之法,却甚少流传出来。而伤及肺腑之毒,自然又与才饮下毒物之时的法子又不一样。臧宓寻常读书,未曾特意搜罗这样的书籍。因此只道:“回春堂的罗大夫善解毒,你不若去找他试试。”
钱老太太自从笃信神佛,已是多年未请过大夫上门来为她瞧过病。这时因着揭穿甘泉宫道士符箓的真相,而她身中剧毒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此时却不是矫情固执的时候,因此张参将即刻遣了人出府,往回春堂去请人。
又羞惭地与刘镇请罪道:“末将近年来因迷信此道,不觉昏聩至此,劳刘将军夫妻深夜为家事费心,实在是既惭愧,又铭感五内。”
刘镇并不与他居功道劳,眼见张参将已然清楚母亲是着了甘泉宫道士的道儿,也不再多逗留,径直与他辞别。
臧宓随着一众人从张家出来,只觉得困得睁不开眼,却仍提醒刘镇道:”曼陀罗这种毒物,寻常大夫使用也是慎之又慎。甘泉宫这几个道士为敛财,竟在符水里肆意添加剧毒,谎称有术法可祛百病,引得城中多少人竞相追捧。若不及早澄清,以正视听,不知多少人受他们愚弄。”
刘镇点头,“我明日便上报孙将军,让他呈报李郡守,捉拿甘泉宫一众妖道,肃清郡内佛寺道观,不叫清净修行之地,沦为藏污纳垢之所。”
只是等次日衙门的捕快吊儿郎当往甘泉宫去捉人,观中之人见昨夜出去的几个道士久未回还,早已察觉端倪。这些人早知久走夜路必闯鬼,时刻提防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早已逃之夭夭。
臧宓未再见过那位仙风道骨的陆道姑,也不知她当日特意与自己指明要夫妻同去祭拜求子有何用意。只是数月之后,这位道姑却是声名大噪,摇身一变,成为了天子跟前的红人,最终险些动摇了国朝根基。
次日臧宓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才洗漱过,正对镜梳妆之时,林婵来报说门外有个人来找臧娘子。
臧宓本以为是张毅今日来与她道谢,因也不急。她无意与外男多打交道,因此慢吞吞用罢饭,这才拿了团扇罩在头顶,一路往外头去。她冷淡一些,旁人自然能察觉她的心思,往后也不会再频频找上门来。
只是才过穿堂,望着等在那一蓬月季花下的男子,臧宓心头忽而一沉,全身的血液都往手脚涌去,甚而觉得有几分呼吸困难起来。
不论隔着多久未相见,她对徐闻,仍残存着幼年时青梅竹马的情谊,待他自然也不能如寻常男子一般。面上虽仍旧是无动于衷的清冷模样,心中实则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早已平静毫无波澜。
臧宓在穿堂中站了片刻,等待心绪平静下来,这才摇着团扇,继续往外头走去。
“阿宓……”徐闻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曾经的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而今却憔悴不堪。他穿着臧宓昔日为他做的一件藏蓝色直裰,原本合身的剪裁,套在身上却显得空空荡荡,显然清减了许多。
虽然发丝仍旧梳得一丝不苟,唇上的胡须也显然刚剃过,却掩不住满眼的疲累憔悴,一双眼熬得通红,也不知多久未曾好好睡过。
他这般模样,看着瘦削又萧瑟,显得可怜至极。臧宓只打量他一眼,心下有些不忍,但因着曾经的婚约,如今他们早不是可以再随意单独相见的寻常表姊弟。
“刘镇兴许要午时才回来,你若是来找他,可以去前头簪花铺子里等等。”
臧宓敛下眸子,匆匆摇着扇子,不晓得他又来做什么,随口打发他道。
徐闻冷淡讽笑道:“我找他做什么?阿宓,我只是想见见你。”
他这话难免叫人生出误会,臧宓转头往周遭四下张望,见林婵并不在,方才压下眉眼,硬下心肠对他低声道:“如今你已见着了。从此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往后无事你不要再上我家来。若刘镇见到,我怕他生出误解来。”
徐闻听她这番言语,鼻尖眼角都生出一抹凌厉的红,怆然笑道:“误解什么?误解他抢了我的未婚妻?误解我心头仍惦念你?”
他这般直白坦然,神色又大异于常,显然受不得刺.激的模样,臧宓不由缄口,想起过往旧事,心头一片感伤。
恍然想起今日之期,若非李沅娘从中作梗,设陷于她,今日原本是她与徐闻曾定下的婚期。
“阿宓,我今日凌晨才从虞县回。过往的十余日,我所见闻,直如人间地狱。”徐闻抬手抹了把消瘦的面颊,阖上眼眸,那些摧心裂肝却又渺小无力的场景便如走马灯一般一幕幕不断闪现在眼前。
“阿宓,我心里不得安宁,睁着眼睛,片刻不能入睡。你收容我半日可好?”
作者有话说:
徐闻曾经在小巷外看到刘镇亲阿宓,当时十分生气。他非常骄傲,也无法接受阿宓背叛自己,所以会故意对哥哥说那样的话。后来阿宓真的嫁给刘镇,他就错乱了……
其实作者觉得他比阿宓还惨。两个人曾经的感情很好,也没有矛盾,再见面已经物是人非。阿宓至少还有刘镇,徐闻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一切都无法再回头。阿宓跟他也不可能再有牵扯。
第66章 、难哄
他的声音嘶哑又沧桑, 显得格外脆弱,亟需抚慰。
可臧宓先前就因为徐闻之事,曾与刘镇离心, 并不愿再因他而与刘镇生闲气,虽心下不忍,仍拒绝道:“你才从任上回来探亲,长途跋涉,自然困乏劳累。家中父母定然也翘首以待。我这里并无多余的地方可供你歇息, 三郎还是早些家去, 免得父母担忧。”
徐闻见她一味拒绝,眼圈便红了。他从前是个十分讲究的人, 里衣定要穿洁白如新的茧绸,罗袜稍惹尘埃, 便会丢弃,再也不用。一举一动皆合乎君子翩翩风度,倜傥风流。
此时却扶着墙边一株月季,倚靠着门扉席地而坐,屈膝抬手, 撑在额边,遮挡住一双眼睑, 半晌未发一言。
只是他手下鼻翼翕动,双唇干裂得起皮, 也不晓得喝口水, 而向来干净整洁的指缝里隐有泥沙,臧宓无意间一瞥, 察觉他小指上豁开一个大口子, 因着未及时处理, 伤口已有些红肿。
只是他如今任是什么模样,都不是她该关心的人了。臧宓十分为难,试探着问道:“舅母可知道你回来?不如我遣人去徐家报信,让人来接?”
徐闻摇了摇头,胡乱用力抹了一把眼睛,极力克制着情绪,却也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阿宓,虞山堰垮了,下游民众,尽数被冲入洪流之中,十户不存一二。”
虞山堰乃是一座十分有名的大堰,前年朝中北伐,为争夺虞水上游兵家必争的重镇涂县,天子决意在虞县修筑大堰,拦截虞水,将驻守在涂县的敌军困在一片汪洋泽国之中。
这座大堰前后役使民夫四十余万,耗费无数心血与财力,历时近两年,今年四月底方才建成。而大堰合龙之后,上游涂县果真被大水漫灌,城中守军仓惶撤出。一时间朝臣莫不夸赞天子英明睿智。
臧宓乍然听他说这大堰竟垮了,一时竟不知作何应对,只觉几分虚无缥缈的不真实。
“这虞山堰可在虞县境内?”
徐闻点头,“在虞县边境一座峡谷之中。往年洪汛,据闻大水只到县中石桥下,今年雨水不多,不过一场暴雨,县中几座桥却被冲垮。我心中疑惑,乘官船巡视,见许多人坐在茅草屋顶,在暴雨中等待……”
“……官船再大,一次至多只能装三四十人。等我们到高处将人放下,再回去时,先前星星点点的茅屋已经不见了……”
他说着,控制不住哽咽失声,抓住臧宓的手,“我总忘不了起初我们要走时,茅屋上的人争先恐后想往船上游。所有人都殷殷望着我,眼睛里是渴望哀求……可我当时怕船沉了,还拿棍子打伤一个人抓过来的手……不知他临死,心里是否怨恨我…”
“阿青跟了我十年,为从一株树上将一个孩子抱下来,不慎被洪流冲走。十几天过去,人再也没回来……”
阿青是徐闻贴身的小厮,自七八岁上就一直伺候在身边。臧宓往常也见过他许多次。他长得有些敦厚,人却机灵,总是笑眯眯的,有一副好脾气。
有一次端阳节前,徐闻因被父亲责罚,需得跪在祠堂一整日。臧宓央求他偷偷给徐闻带两只花糕,阿青不敢,可软磨硬泡多说几句,他也勉为其难地答应。后来被家中的老嬷嬷揭发出来,徐闻被放出来,阿青却被罚跪了半日。
臧宓听他絮絮诉说这些时日以来在虞县发生的一些事,那些叫他立刻闭嘴走出这间院子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虞县之中满目疮痍,一片狼藉。我每每想起洪灾之中所见,心下不自安,煎熬难眠,迫切想见你。你与刘镇成婚,木已成舟,我原本想大度祝福于你。可危难之中,性命迫在旦夕,我能挂念的人却仅有一个你。”
“当时在臧家附近的巷道中无意看到刘镇亲你,我当时恨不能提刀仗剑,生剐了他,而后将你娶进门好好折磨……可我终究做不出那种事。而后你竟当真嫁给他,我才晓得我这辈子当真再娶不得你。”
“阿宓,我心中许多不平,我与你青梅竹马,却抵不过与他一夕?你为何要待我如此绝情,命运又为何待我如此不公呢?”
……
似乎多日来堵塞在心头的诸多情绪一朝有了宣泄的口子,自知晓臧宓竟被父亲做主,送去给李承勉做妾那日起的愤懑,憋屈和怨恨,酝酿到此时,语无伦次地冲着臧宓质问出来。
只是臧宓能回答他什么呢?她未曾嫁给他,所以她成了他心头的朱砂痣。可若她当真嫁给他,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只会令她成为他衣襟上的饭粘子。
他是连罗袜沾惹尘埃就要弃之不顾的徐闻啊,又如何能接受自己的妻子曾被人染指。哪怕未曾得逞,也终究是他心头的一根刺。
臧宓叹息一声,有心想提起他与她有这番遭遇,尽皆要拜他的妻子李沅娘所赐。得知当初构陷臧钧之人正是李沅娘之时,臧宓百思不得其解。她自认并不算迟钝,却偏偏根本无法察觉到李沅娘对徐闻有男女间的情意。
直到李家那位姨娘病死,并未风光大葬,甚至无法埋入李家祖坟之时,臧宓这才隐约明白,李沅娘不过是洪流中仓惶想要抓住一条船上岸的蝼蚁。而徐闻只是她择中的那条船罢了,爱与不爱,又有什么关系。
可真相如此残忍,越发显得徐闻的处境那般可悲。臧宓见他痛不欲生,一时竟无法亲口对他提起此事。
只等他情绪稍微平静下来,蹲在他跟前,好言劝慰他道:“时间是良药,总能抚平这一切。我当初亦如你一般,甚至有些事情……有过之而无不及。虞县既然百废待兴,想必诸多事情仍等你去操劳。你又怎可耽溺于颓丧之中,自怨自艾,在我这里荒废时光?”
徐闻此行回宜城,正为向郡守讨要钱粮赈灾。因为暴雨和大水,如今县中官仓里的粮食根本撑不过十日。而虞山堰这个烂摊子,他亦不知当如何收拾。
城中饿殍遍野,下游被洗刷一空,这一场劫难,根本不是他一个小小的虞城令能处置得当。兴许之后,这劫难的罪名还需有只替罪羊去顶,而他初出茅庐,又无强硬的势力堪抵挡在前头,有些事情不必多想,心中也料得到会是怎样的下场。
是以徐闻只颓然冷笑,并不在意臧宓说些什么,垂眸望着她被握在手中的白皙手指,瓮声道:“我累极了,你不让我歇歇么?”
臧宓听他口气无赖,仗着才历经许多磨难,她硬不下心肠赶他走,心中几许无奈。
“从前我读《洛神赋》,同窗胡诌这赋是陈思王为甄氏所作,我心中嗤之以鼻。他有不世之才,身份又贵重,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如何会惦念兄长的妻子,更何况她从前还曾嫁过一次。而今才明白,长相思兮长相忆,这份求而不得,锥心蚀骨。阿宓,比起这摧折人心的苦楚,我亦可不介怀你曾嫁过人……”
臧宓蹙起眉头,用力想抽回手,斥他道:“三郎,往后这些话再不许说。你若这个样子,便趁早回家去。我与刘镇……”
只是话音未落,徐闻却眼前一黑,晕倒在她肩头。他连日奔波操劳,坚持到此时,心神哀毁,早已是强弩之末。
臧宓重重叹息一声,只将徐闻的头扶正,靠着身后的墙壁。可是家中只林婵一个半大的孩子,她气力又小,根本无人可帮手。
原想去前头簪花铺子寻人来帮忙,可手指却被徐闻紧紧攥着,似乎生怕她离去,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睡梦中紧紧咬住牙关,浑身紧.绷,臧宓一根根去撬他的手指,却是纹丝不动。
她因担心被刘镇瞧见,到时有口说不清楚,急得额上生了细密的汗珠,手指也被他攥得发白。可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才将扇柄撬进徐闻掌心里,不及抽回手,屋外马蹄声近,随即门上吱呀一声,刘镇大步跨进来,一眼瞥见门边蹲着的臧宓,眼中的笑不及扬起,而后又压了下去。
臧宓扬起头,见他面色冷峻,不由心下一颤,脸上迅速涨红了。才想要与他解释,林婵听得外头马蹄声,取了刘镇的软鞋,迎了出来。
臧宓不愿在外人面前与他争执吵嘴,只敛下眉去,继续与徐闻的手指做斗争。
刘镇心头压着一股火,原等着臧宓与自己解释,却见她只瞧了自己一眼,仍又顾着徐闻那小子,一时怒从中来,也未接林婵递来的软鞋,径直提着马鞭,大步往堂后去。
林婵狐疑地探头朝刘镇的背影张望一眼,提着软鞋来问臧宓:“娘子,他怎地不换鞋?”
又疑心徐闻的身份,只是并不敢多问。
臧宓晓得刘镇果真与自己置气,只是心中却十分无奈,只得道:“放着吧。自去做自己的事。”
刘镇才从外头回来,日头正盛,骑马出了一身的汗。往日臧宓总会备着一碗冰饮子等着他,只要他回来吃饭,她多半会亲自下厨,为他做几道喜欢的小菜。
可今日,没有冰饮子,没有可口的小菜,她也没到他跟前来,体贴地为他倒上半盆水擦汗。
刘镇在房中越想越气,坐不到盏茶时分,心头却又火烧火燎,生怕臧宓再与徐闻旧情复燃。
他脾气躁,不及徐闻生得玉面朱颜,又不会那些缠绵悱恻的酸诗。而当初臧宓之所以愿意与他有一段,不过是想忘却那些不堪的记忆。若往后徐闻总这般三天两头来撬他的墙角,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臧宓即便没法子再与他在一起,心中不定也是酸涩感动的。
他若再与她置气,岂非将人往徐闻那头推?
因此,刘镇独自生一回闷气,坐不多时,却又提着马鞭再走回来。
他方才走得十分豪气,一副臧宓不来哄他,绝不肯低头的架势。此时回来,也不好主动开口去问臧宓,只在边上盘桓,故意将脚步踏得重重的,清了清嗓子。
作者有话说:
刘镇:我可是很难哄的
臧宓:……
刘镇:阿宓,怎么还不来哄我呢!
第67章 、介怀
臧宓晓得他盘桓在旁边, 是放心不下自己与徐闻单独留在前院里,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借机发作,斥责自己一番。
因此心情有些忐忑, 一时倒不敢主动与他说什么。虽从看到徐闻的第一眼起,她便一直催他离开,可后来听他讲起虞县所遭遇的重创,那些生离死别之境,虽未设身处地, 却也能感同身受。
即便是相忘于江湖的关系, 也不能对濒临绝境的人冷眼旁观。更何况臧宓心头觉得有些愧对徐闻。
她原以为他那样目下无尘的人耻于心仪过自己这样的人,因此决然地转身离开, 没有给自己留半点自取其辱的余地;可徐闻仍在原地,独自面对这一场意外带来的凄风苦雨。
可如今她已然与刘镇成婚, 过往前尘,再不可追,不可忆,不可提。听得刘镇在身后重重踱着步子,又清了清嗓子, 臧宓下意识有些更紧张,扇柄不慎戳中徐闻受伤的小指。
瞧着他连睡梦中都疼痛难忍的苦楚模样, 臧宓不由更歉疚,轻轻将扇柄抽了回来, 转头偷偷觑刘镇。
刘镇将槽牙磨得咯吱作响, 故意将气息喘得重重的,显示自己正在生气, 一副十分不好惹, 马上要发作的模样。见臧宓心虚地朝自己张望, 不由狠狠瞪她一眼,走到对面凉椅上坐下,耽耽虎视。
“刘镇?”
臧宓试着唤他。
刘镇原本不想应,却仍勉为其难,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嗯。”
“虞县遭了水灾,他连着多日未曾好好歇息,现下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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