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才在张家门口听得这陆道姑是近日才从京口到宜城。林婵的父亲两年前就病了,又如何是中了她的毒?阿宓,我晓得你疑心那道姑的来历,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胡乱怀疑。若没有凭据就指摘她,反而被她拿住把柄,岂不弄巧成拙么?”
臧宓听他此言,心头那股急切这才渐渐安定下来,疑惑道:“可我当真觉得林婵父亲的脉相,与方才钱老夫人的脉相有两三分相似。”
刘镇伸手揉乱她发髻,笑道:“你只隔着衣袖觑空探摸了一把,哪里做得了数呢?张家老太婆平日便深信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旁人说话只当耳旁风,非得吃一回大亏,才晓得厉害。你这时再为她着急,也是白费功夫罢了。”
臧宓这才将此事暂且放下,见刘镇鬓边有汗,去厨下端了冰碗子来,与他坐在纱窗下乘凉。
“你早先便疑心林婵的母亲给她爹下毒,如何不与村中的里正和族长揭发此事呢?”
刘镇用调羹搅动着碗中浮冰,迟疑一瞬,还是径直开口相问。
臧宓心中一跳,抬头朝窗外看一眼,见四下里无人,这才低声与他道:“我只盼着她能悬崖勒马,及时收手。这种事情若捅出去,她必死无疑……家中又有三个年幼的孩子。若万一不是她……”
她说着心中有些乱,晓得这种事情原本不该有所隐瞒。可一旦被点破,必然引起轩然大波,往后她家中三个年幼的孩子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视为洪水猛兽,处处受人歧视。
毕竟若母亲心如蛇蝎,谁又敢与那家的孩子打交道?因此只曾委婉地提醒过林婵,也不知那孩子是否听明白她的暗示。
“这事情不可再拖下去。在去甘泉宫求子之前,倒不如先往林家去一趟。你怕旁人不问青红皂白就定她的罪,我亲自来审她。”
刘镇沉吟片刻,“毕竟林婵如今在你身边,她母亲若当真做了那种事,我岂敢放心再留她在你身边?”
臧宓闻言,一时沉寂下来,半晌无言。
“我常想,若当日朱氏未曾误解于你,你往日又该是何模样。”她抬眼望着刘镇明亮的眼睛,伸手覆住他粗糙的大掌,“我也怕因我一时之过,却害得旁人也要遭遇你曾遭遇的。”
刘镇抿唇未答她,只反手握住她手指,喉结滚动,将她紧拥在怀中。
“阿宓,我们当真生个孩子罢?”
臧宓不知他心思如何转得这般快,面上生了一层薄红,有些难为情道:“这种事情,只能顺其自然,岂是想要就能有的?自与你在一起,我未曾饮过避子的汤药。若当真能饮泉水而有孕,倒也省事。”
刘镇失笑,打断她道:“傻子,你我才有过几次?若你怀不上,只说明我还不够努力。”
也许是为着能让她及早怀上,刘镇这一回格外尽力。每在她失神涣散之时,却又故意停下来,打趣问她道:“阿宓,还想饮泉水而有孕不?还想要省事不?”
臧宓晓得那一句无意间的“倒也省事”叫他暗恨,因此故意这般逗弄自己。也不与他解释什么,偏偏却眼神潋滟地去看他,唇擦过他喉结,也故意点了点头。
引得刘镇咬牙暗恼,拿出全部的本事来,叫她不消多久,便抓紧了他肩头,连连哭着求饶,却惹得刘镇愈加难以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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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林婵终于回来。她这些日子终于养得白了些,身子也开始抽条,只是仍长得细瘦,好似一根伶仃的豆芽。但性情却比从前要活泼许多,臧宓不在家中时,人也勤快,常去簪花铺里帮忙。
也不知今日遇着什么喜事,进门时哼着歌,好似一只自得其乐的小鸟。见着臧宓在月季花下的凉椅上看书,倒是吓了一跳,“我帮着春儿剪线,回来得晚了些。”
臧宓点点头,招手让她过来:“你前两日回家中,将手上的钱又全都交给你娘了?”
林婵面上的笑便渐渐收敛了,神色里几分老成的沉重:“阿娘总说家中弟妹吃不饱,我爹又需得吃药。”
话到了嘴边,这回臧宓未再回避,径直问她道:“可晓得你娘喂你爹吃的什么药?”
作者有话说:
今天端午节,祝各位小可爱端午安康~
第63章 、隐情
林婵眼里忽而闪过两分惊慌之色, 下意识有些戒备:“我娘说吃的什么药不许到外头说。否则我爹的病怕就好不了了。”
臧宓心中一凉,见她急着去灶上做饭,将手中的书放下, 唤住她仔细问道:“你家中平日请的什么大夫?那药方里有什么避讳的药,竟不能到外头说?”
林婵摇摇头,嘴闭得跟蚌壳一样,臧宓好容易才从她嘴里撬出一句准话来:“外头的庸医只会治些头疼脑热的小病。我爹病重,我娘每次都需得花重金为他请神医。”
只是这‘神医’是谁, 林婵却又再不肯说了。
“我上回为你父亲诊脉, 察觉他脉相凌乱急促……”
臧宓伸手拉住林婵因为紧张而藏到裙褶里的手,因怕吓着她, 又令她对自己疑虑戒备更深,到底未敢直言她爹是中了毒, 转而深吸一口气,平静心神,与她缓言道:
“我一直疑惑为何你家中请的大夫竟无一人察觉他的症状。而今看来,你娘根本未曾给你爹请大夫来瞧,是这样么?”
林婵忙否认道:“娘子, 我娘请的神医可比外头的庸医好。若没有神医赐药,我爹早没了。”
臧宓心头有了数, 只怕这娘儿几个是叫人家骗得团团转,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因此只点点头, 问起那神医的药多少钱一帖, 家中的钱还够不够。
林婵便重重地叹一口气,神色为难道:“那药十分贵重, 每次总得花好几百文出去。我爹一月总要吃三回, 我娘又不似春桃娘、朱婶子那般能干利索, 手里的钱总没个够的时候。好在如今我也能挣钱,今日帮着春儿剪线,她还给了我三文钱。等我长大,制的簪花同娘子做的一样好,这难关也就熬过去了。”
臧宓点点头,挥手让她自去了,起身往后院中去寻刘镇。听林婵之言,臧宓确信林家婶子是被人蒙骗,而并非蓄意给丈夫投毒,心里紧绷的一根弦这才稍微松懈两分。
吃罢饭,夫妻两个借口有事出门,也未带林婵,径直骑马回了小岭村。
此时月色极好,稻田里偶有蛙鸣,村口大榕树下坐着不少纳凉之人,遥遥听着马蹄声,诧异地转头来看。直到见着刘镇翻身下马,而后扶着臧宓下来,不由都格外高兴地围拢来。
刘镇如今是西大营中的将领,可因着从前与村中不少人家有龃龉,关系并不大融洽,旁人也并不指望着能沾他的光。
可臧宓先前在村中教人制簪花刺绣,如今又在城里开了铺子,村子里不少姑娘媳妇闲暇之时都会做上几朵簪花,拿到她店里售卖。铺子才开起来还没多久,虽不晓得一月最终能拿到多少钱,但对臧宓,村中不少男女老幼都极喜欢。
许多人都来与臧宓嘘寒问暖,又邀她到家中坐坐,为她煮两枚糖水蛋。还有妇人来问她制花时遇到的难题,趁着机会来与她请教。
臧宓一一答了,又提点一些诸人所制簪花上的瑕疵,指出问题症结所在。这般不厌其烦解释,等到旁人问完,时间竟已过去许久。而林婵的母亲听着外头的动静,也打开门来,朝人群中探看。
只是林婵并未随着两人一道回来,她不禁又有些失望。如今林婵在臧宓手底下做事,每月能拿一两半银子。比起在大户人家做丫头也不差什么,臧宓也并不苛待人,还能教她些刺绣簪花的手艺,却并未收她的束脩钱。
女儿每次回家,臧宓总让她带几样零嘴小食,手里攒着的钱也会尽数交给自己手里,林家婶子因此心里也时时盼着女儿能回来。
而对臧宓与刘镇,她自然也满心地感激,见二人身边围着的人渐渐少了,这才凑上前,请两人到家里略坐坐,喝口茶水歇一歇。
这原是寒暄的客套话,哪知臧宓却并未拒绝,反而笑言道:“站着说这许久的话,当真有些口渴。早听林婵说家中的薄荷茶好喝,就跟婶婶讨一杯。”
而后便与旁人辞别,真的与刘镇往林家去了。
林家婶子受宠若惊,旁人也艳羡她先前穷得卖儿鬻女,却因此得臧宓的垂怜,交上好运道。如今女儿在刘镇家中当差,他家中只夫妻二人,活计清闲,又可日日与臧宓学本事,将来不知有什么样的造化前程呢。
将臧宓和刘镇迎进门来,林家婶子忙着要去厨下烧水煮茶,臧宓却叫住她:“婶婶不必忙。我其实不渴,今日回小岭村,也是专程为林婵她爹的事情而来。”
臧宓自觉这话说得虽有些直接,但林家婶子不过受人蒙骗,纵使听到,也不当多心。可话音落,妇人手里的葫芦瓢却啷当一声,摔落在地上。
臧宓眉心一蹙,直觉有些不对。刘镇已抱臂倚在低矮的柴门前,声音虽不高,说出的话却如鼓槌,一字一句敲在人心上:“你给他喂的什么毒?竟要三百多文钱一帖,每月里乖乖给人供奉三回?”
“你怎么还与从前一样,空口白牙地诬赖人呢?”林家婶子却嗫嚅着唇,捂着脸嘤嘤哭出来,仿佛受了十分大的委屈一样。
臧宓见她这个样子,心中又有些不忍,拉了拉刘镇的袖子,示意他说话不必这般严厉,没得吓着了人家。
刘镇却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也如她下午在张府门前所做那般,稍用力捏了捏,示意她不必开口,接着逼问林家婶子道:
“你谋害亲夫,心肠这般歹毒,往后我如何容得下林婵继续留在阿宓身边呢?你既不愿吐口,明日便来将林婵领回家去,而你所做下的恶事,我自然也不会无故替你隐瞒。你且等着被村中人挞伐,到时捉去浸猪笼,点天灯。”
这妇人只是寻常村妇,哪里经得起他这般恐吓,竟被吓得瘫坐在地,发抖失神。半晌后才想起来与臧宓求情:“我并没有毒害他……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却又吞吞吐吐半天,编不出什么像样的谎言搪塞过去。
刘镇早没耐心与她虚耗时间,怒而喝问道:“林二郎惯来并不是讨嫌的人,为人勤恳老实。我听闻你才嫁进村中时,他买了一筐桃子来,因你喜欢吃,他自己就舍不得吃一口,全让给你吃,最终还放烂了两个,被你拿去喂猪!
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对不起你,你面上还装作一副深情的模样,却害得他身中剧毒,生生在床上躺了两年?”
那妇人慌忙摇头,只一味否认道:“并非如此。我……我起先并不晓得……”
她才要说,屋中忽有小儿啼哭,便又住了口,觑眼朝屋子里瞟,神色惊疑不定。
臧宓因怕孩子啼哭不止,惹来村邻怀疑关注,见她望来的眼神乞求哀惧,最终仍点了点头,让她先去将孩子哄好。
只是她进屋之后,便借机躲在房中不肯再出来。刘镇见她无心悔改,大有不见棺材不掉泪之势,等了一时,一脚踹开门,最后警告她道:“我并非阿宓那般的好性子。你再磨蹭,别怪我不念情分,即刻抓你去见官!”
最终那妇人期期艾艾地抹着眼泪走出来,跪在林婵父亲的病榻之前,将事情一字一句挤出牙缝来。
原来这妇人嫁进林家,先前生了林婵一个女儿,隔了四年才又怀了一胎。因林家子嗣不丰,平日在村中显得十分弱势,她倒比男人更心急火燎,想生个男孩。原本专程找了神婆看过,断言是个儿子,可这回生下来,却仍又是个丫头。
自那之后,也不知何故,她这身子再无动静,直到林婵十岁,夫妻二人膝下仍只有两个女孩。也许是被鬼迷了心窍,她有一日听闻旁人说起甘泉宫的泉水灵验,但凡妇人求子,都会一举得男,因此动了心思,凌晨寅时便起身,往甘泉宫求子。
臧宓这时听她说起甘泉宫,心思一动,不由转眸望刘镇一眼,却见他恰也朝自己看来,心头俱有几分好奇,也隐隐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
果然,林家婶子随即就掩面痛哭起来,断断续续交待道:“我求了一碗泉水,喝下之后不久就昏迷过去,人事不知。醒来之时,却……”
她未再细说,臧宓却突然醒悟。世间哪有饮泉水而有孕的呢?只怕那甘泉宫里头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这些妇人吃了亏,并不敢声张。
“我听闻甘泉宫求子,要夫妻二人同往,方才灵验。你当时是与林家阿叔一道去的么?”臧宓因记挂那陆道姑之言,蹙着眉问她道。
哪知林家婶子却面有惭色,摇头道:“我未曾听过这个。反而是他……”
她说着瞧了躺在床上的男人一眼,眼睛里涌上两泡泪来,“因为怕我身上带的钱不够,怕心不诚则不灵,追来给我送钱,却发现蹊跷,与人吵嚷争执起来。”
“我当时羞惭欲死,又生怕他闹出什么事,将来名声不好听。也恐怕回了家之后,他要与我算账,要休妻……”
“后来庙里的道长给我一道符,说是化在水里,悄悄让他饮下,他就能忘了这一段前尘旧事……”
后来,这林家妇人当真如愿生了个儿子。而男人饮下符水之后,果真变得健忘乏力,只偶尔仍会清醒,许是想起旧事,便会殴打辱骂她,拿孩子撒气。她只以为这符水效用不够,又去庙中求了两道,结果不久之后,男人竟一病不起。
她这才慌了神,却又并不敢去请大夫来看。此时甘泉宫的道士却再找上门来,继续与她卖消灾祛病,化解灾厄的符水。
她此时也有些醒悟过来,只是这千辛万苦求来的儿子成了夫妻之间的一根刺,她唯恐丈夫清醒之后,又要辱骂殴打她,再提休妻。而她有把柄拿捏在人家手中,虽明晓得遭人勒索,却仍只能每月按时去庙里求一道符纸……
臧宓听到这里,心头一阵后怕。也不知这甘泉宫两年来还害过多少人,她无意间的怀疑,竟揭破这肮脏的一角。而今随着陆道姑的声名鹊起,城中许多夫人千金都竞相追捧,若任其猖獗横行,往后还不知多少人要上当受骗,以致这般夫妻成仇,家破人亡。
事情追问出来,可这样的烂摊子,就连臧宓都觉得棘手。
林婵的父亲,她自可先垫些钱财,为他请医医治,可也不知他能否痊愈,往后会否落下什么病根。而那个去庙中求来的儿子,却并非钱财能解决的事了。
臧宓不由叹了口气,退出昏暗狭小的房间。
“人每每因心生执念,反而铸下大错来,害人害己。”
刘镇点点头,“我如今倒真想一探虎穴,试试这甘泉宫的深浅!实在料不到,身边竟就有这样的虎狼之地,借着佛道清名,趁人有所求,坑蒙拐骗,敲诈勒索,恶事做绝。与周珩之流,可谓是蛇鼠一窝了。”
因信不过这妇人,刘镇去村中请了黑三的父亲来照料,又亲自往城中去请医。等诸事安排打点好,夜色已深,这才携着臧宓一道,骑马回还。
此时已是宵禁时分,唤了城门上的小吏来,打点一番,方才进得城来,催着马一路小跑着往家赶。
才到门口,便见门外月季花架下站着一个人,不住踱步,往来徘徊。臧宓先以为那是林婵,见她夫妻二人深夜未回,担心得守在门外。只是等马驰近,却发现那人身形高大些,瞧着并不大像。
第64章 、揭穿(捉虫)
刘镇才勒住马, 那人便着急地迎上前来。臧宓这才瞧清,那人竟是张参将的堂弟张毅。
刘镇显然十分诧异他此时竟等在家门口,心中下意识还以为军中出了什么变故, 令他夤夜前来寻自己。
只不过,张毅此来,却并非为寻刘镇。
“臧娘子,诚如你所料,我伯母似乎不大对劲……还请你与我一道往家中看看。”
臧宓脚尖才落地, 张毅便拱手, 躬腰与她作揖,恳求道。
臧宓这半日来回颠簸, 在小岭村中前后有数十人来向她讨教问题,有人悟性不大好, 一个问题前后解释许多遍仍听得云里雾里,刘镇在边上听得都觉心思浮躁。
随后刘镇往城中医馆请了大夫,臧宓又在边上帮着打下手,诸多操劳。
此时夜色已深,人本身就疲倦, 而他下午闹了臧宓许久,她又不曾得闲好好休息, 眼见她眼睑底下生出淡淡的青色,瞧着有两分疲惫之色, 刘镇便径直回绝张毅道:“雷打不动睡觉人。城中那么多大夫你家不去请, 让她吃点苦头不正合宜?只要她性命无虞,有什么事留待明日一早再说。”
张毅见他一口回绝, 并无商量的余地。而臧宓站在刘镇身后, 为着避嫌, 并未吱声,不由着急,情急之下忙伸手想拽住臧宓的袖子。却又突然警醒,转而拉住刘镇的手臂。
“我伯母夜半突然高烧不止,手脚抽搐,说起胡话,又打伤两个近身伺候的丫头。家中上下都说她这是中了邪,不知撞到哪方邪祟,连夜遣人去甘泉宫请道士做法事……”
张毅说到此,又觉一言难尽,不由重重叹息一声,“若非臧娘子出言提醒,我也不会心生警觉。只是既晓得了那符箓有鬼,也不能任由这群道士将家中搞得乌烟瘴气。如今我家中,上至七十三岁的祖母,下至三四岁的侄儿,都笃信这些旁门左道的东西。”
“不瞒刘将军您说,就连我两兄弟,每次出征之前,都会去庙里卜卦问签,添些香油以图个吉利。有一日我哥出门被一泡鸟屎拉在肩头,他因觉得晦气,当即就转头回了家,一整日都没出门。
这种事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情潜移默化,我爹原先并不信神弄鬼,现在每日早晚出门,都会在神龛上烧一炷香。我也是没法子,才来找夫人设法。若我伯母当真因此丧命,那时即便后悔,也悔之晚矣。”
刘镇听他说得诚恳,不由抬手揉了揉额心:“你既晓得家人固执,信这些鬼祟的东西,反而不肯就医。阿宓去了,又有什么法子?我还怕她被当作邪祟,驱赶出门。”
他说着又笑起来,“你不若找人扮成道士,一掌将你伯母劈晕。那老太婆瞧着瘦弱,竟当真能打伤身边的丫头么?”
张毅无奈点头,“她平素不肯杀生,连只蚂蚁都不肯踩死的。又瘦弱,力气也不大。也不知那陆道姑给她吃的什么,方才发作起来,几个人都拉不住,邪性得很。”
他说着又再与臧宓道:“我下午与家中的仆妇打听过,那陆道姑还给我姑祖、表嫂画过符。只不过我姑祖是因家中小儿久病,求了符纸烧在水饭中,深夜子时泼在大路上飨鬼神。而我表嫂则是疑心夫婿生了外心,求了符纸,缝在丈夫的枕头里……”
他表嫂为求夫婿回心转意,一时病急乱投医,什么样的法子都肯试试。张毅说到此,心下却觉得有些丢脸,忙又转了话头。
“另两张符纸,一道是给不知哪家的仆妇,另一道乃是军中一个下属的家眷所求。这我一时之间却没法子摸得透彻了。”
臧宓点了点头,扬目去望刘镇,“你方才不是说想探一探甘泉宫的深浅?眼下有林家一桩确凿的证据,只是此事……”
她说着蹙起眉尖来,忧心忡忡道:“稚子何辜。我一想到将来此事传扬开,旁人皆要带着鄙夷厌弃的目光看待几个孩子,心里就觉得十分沉重。因此,此事并不宜传扬,拿出去叫外人说嘴。若能借钱老夫人之事揭穿甘泉宫的真面目,倒是更两全其美些。”
刘镇沉吟片刻,也点了点头:“这甘泉宫借着道家的名头,行坑蒙拐骗之事。为愚弄大众,竟借符箓残害信徒身体。如此蠹虫,早该铲除。”
臧宓听他终于松了口,眉头却未松动,为难道:“只是张家上下笃信神佛如此,却不知用怎样的法子才能令其信服。我若冒着大不韪,强行为她诊治,只怕到头来她反而说我是邪祟,坏了陆道姑的符箓。”
张毅听她担忧,不由搓着手:“不如我回家中取一套衣裳,你扮作我堂妹的样子进去侍疾。我设法打发她房中伺候的仆婢。总之不论如何,能救她一命,渡过这一场劫难才好。”
臧宓虽觉有些憋屈,却仍点了点头。她心中并无许多功名利禄的计较,能救人一命,便胜造七级浮屠了。
“你家中请了甘泉宫的道士做法,阿宓悄悄为她治病。到时即便医治好她,她也只会归功于请来的道士灵验。这岂不是非但无法拆穿那些假道士的鬼蜮伎俩,反而还要为他人做嫁衣么?这么蠢的事,也只我家阿宓这个小傻子会同意。”
刘镇听他这法子,不由冷嗤,抱着一双手臂,冷眼瞧着张毅,并不为之所动。
张毅不由抱臂又躬身对他作揖,焦急道:“还请刘将军行个好。帮末将这一回,往后我必承您这个人情。我伯母虽笃信这些,人却不坏,历来乐善好施,最是菩萨心肠。”
刘镇思索片刻,旋即为他出了个好点子:“这种事情,不若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用神鬼之道去斩妖除魔,岂不更妙?”
虽并不知刘镇究竟打着什么主意,但这话一听便显得成竹在胸,高深奥妙。张毅随即听他差遣,前去军中召集了一小队人手。而刘镇径往城南高价寻了个杂耍班子。
臧宓隐隐猜着刘镇的计策,晓得他总是于旁人束手无策之时另辟蹊径,不由会心一笑。刘镇行事每每有逾矩之处,可对付不法恶徒,却偏偏是他这样剑走偏锋的法子才好使。她最爱他有一身峥嵘嶙峋的侠骨,却又有一副锄强扶弱的铁腕柔肠。
两个人为人处世和性情喜好都大为迥异,却偏偏奇异地完美契合。也许人总是越缺乏什么,越是对自己所匮乏的某种特质有着神奇的迷恋和钦羡。
臧宓自来温雅乖巧,在遇到刘镇之前,从未曾想过自己会喜欢一个桀骜不驯又不羁落拓的“坏”人。可他的影子划过她心间,便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迹。
她虽做不到像他一样洒脱爽朗无所畏惧,却格外钦羡如他这般的人,觉得唯有如此,方不愧俯仰天地,快意人生。
而她的温雅与良善,一颦一笑行止坐卧,于他都是一卷隽永如画的诗。谁能想到刘镇这样粗通文墨的武将,最爱的却是臧宓这种善言笑,喜诗书,袅娜温柔的弱质千金呢?
百炼钢,在她这里全都化为绕指柔。
甚至在紧锣密鼓布置筹谋着反攻甘泉宫,揭穿那群道士的画皮之前,仍不忘叫她先进屋歇息片刻。只待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时,方才舍得再叫她起身,梳洗妆扮过。
因着家中有病人,张毅这回拿到了紧急意外之时,可在宵禁时分畅行的文书。当他领着一行人大摇大摆叩响张家大门,门房望着外头声势浩大的一群人,不由瞠目结舌。
“伯母这邪中得蹊跷,我怕甘泉宫的道士道行浅,镇不住这邪祟,因此连夜去城外三十里的岐云山请了另一家久负盛名的道长前来镇邪。”
这岐云山的道长门房从前闻所未闻。但只看一眼,也不禁被其“道行”吓得心惊肉跳的。
只见有人生得一丈八尺高,轻轻松松坐在墙头望着他笑;
有人手持桃木剑,一言不合就朝着虚空喷出一条火舌来,也不知烧着了什么,黑暗中什么东西簌簌而下,边上又有人呵斥:“孽畜,哪里逃!”
而后不知哪里传来猴子的惨叫,仿佛被那三昧真火烧出了原形……
“你家中邪祟甚重,若再不及时驱逐,只怕要出人命!”
门房听得为首的一个道长一声怒斥,也不敢阻拦,缩在边上,偷眉觑眼,甚至不敢往那些“半仙”身上多瞧,唯恐惹来邪祟附身。等人走过,连门都不及关,倒先跪在地上参拜,口中念念有词。
臧宓拉住头上的轻纱遮住面颊,见这门房被吓成这样子,心中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气刘镇出这馊主意,又不知在哪里找来这许多身手各异的人,大半夜里平白将人吓成这样。笑那门房因着笃信神鬼之说,竟想不到那一脚跨过院墙的人不过脚底下踩着枝竹竿,吐火圈也并非什么神通,而是杂耍班子里惯用的伎俩。
一行人身着道袍,远远瞧着仙风道骨,行迹缥缈地往钱老太太的院子里去。隔着老远,就听到里头正做着道场,敲敲打打,唱念咒语,整间院落里被照得灯火通明。
臧宓抬眼一瞧,便见数团火焰从院落四角同时升起,缓缓汇聚到正中顶上,汇聚成一团,而后‘嘭’一声,那团火忽而发出明亮耀眼的光,随即熄灭下去。
这样震撼人心的一幕,谁见了不觉得诡谲奇异呢?这时候,任是编什么瞎话都有人肯信了。尤其许多后宅女眷,这一生大多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乍然见到无法解释的异常之事,心里震恐又敬服,神鬼奇谈也便应运而生了。
时日一长,谁若是驳斥反对,反而成了众矢之的,要被众人口诛笔伐,成为异类。其时佛道昌盛,不独张家这位老夫人如此,甚至京中笃信此道的人更多,渐成风气。
因为钱老太太中了邪祟,是以此时虽已夜深,张家上下不少人仍强打着精神,陪着甘泉宫这一众道士在院中做法。
这一招驭火问天的招数一使出来,旋即有小道童捧着铜盆去方才那火球底下接着,符纸的灰烬落下来,正被接在这铜盆里,有道士兑了符水进去,又叫端去给钱老太太喝。
张家的下人也不疑有它,反而毕恭毕敬地接了过来,当真要端进去给钱老太太。
而张参将却从怀里摸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来,盛意拳拳地塞进方才做法的道士手里,口中慰劳道:“劳道长深夜前来,辛苦做法到此时。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笑纳,莫要嫌弃。”
那道士笑嘻嘻抹了把头上的汗,一边伸手去接钱袋,一边口称方才凶险,除这邪祟有多艰难,院门却突然被人一脚踹开:“且慢!”
张参将回头,却见堂弟张毅领着一群道士进来。只是这群道士显然来头不小,有人喷火降龙,有人躺在高墙上悠哉,而末尾一人,身量高大魁伟,虽用羽扇遮住面颊,瞧着却有几分眼熟。
他身边却站着一个玉面朱颜的小道士,轻纱覆面,雌雄莫辨。
不待张参将发问,张毅已将先前的说辞再讲一遍,“若邪祟太过厉害,只怕甘泉宫的道士镇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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