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信我。”鬼后丝毫不介意她的不客气,轻轻把玩着手里的花,又指了指和百商站在一起的韩越,“他是蓬莱卜族的出身,卜族擅卦,何不让他算上一算。”
明明是询问,却是命令的语气,于是韩越走了过来。
清歌看少年垂手站在她面前,问:“你比小酌厉害?”
韩越想了想,摇头:“若论卜算,世间当无一人能越过圣童大人去。”
“小酌曾经为我们卜算,然而卦现一半就大乱她亦卜算不出的,你可以?”
“彼时的圣童是强弩之末,并无全盛时的力量。而我与当时,已经不同。”
真的不同了吗?
清歌定定地看着他,他在这样的注视下,神色竟然半点起伏都没有,半晌后清歌点头:“确实……是不同了。”
还是同样的面目,然而内里,却已经悄然改变当日那个嘱咐少女躲藏起来独自赴难寻求真相的少年,大约是已经不见了。
她不再理会这个少年魂魄,也不顾忌鬼后在侧,抬手掐诀,无数白色的光点从她袖底钻出,随着她衣袖轻挥,光点四面八方散了开来寻灵术虽然不是什么顶厉害的神术,但找起人来,倒是一等一的好用!
鬼后看得清楚,目光冷冷,却没有阻止。
“阿弥陀佛。”小和尚却忽然开口,“敢问,花妖何在?”
“你要找的,是花妖,还是花神?”
“妖也好,神也罢,不过都是表象,小僧要找的,从来只是那一个!”
“小和尚倒是聪明!”鬼后难得好讲话,“可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你抓了我鬼界的鬼子,想取她的心头血,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这笔账要怎么算?”
她不否认花妖在她手里,但却开口要算账!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婆娑面含悲悯,却目光坚定,“你放了花妖,小僧任你处置!”
此言一出,连清歌都转头看来,鬼后却咯咯笑了起来:“小和尚倒是情深意重也不怕犯了戒,惹你家佛主生气!”
“我佛慈悲,何以要生气!”婆娑双手合一,神色坦荡无畏,“昔年佛主路过人间,遇到恶虎噬人,佛主上前阻止,恶虎言曰:人饥食物为天理,同理虎饿食人,也为天理。佛主慈悲,于是割肉喂虎佛曰,舍生成仁,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鬼后一把捏紧手中幽冥花,目光阴冷:“好一个割肉喂虎,舍生成仁!原来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一只恶虎!”她笑道,“如此,我成全你的舍生大义又何妨!”
说罢,扬手一丢,手里那朵幽冥花就对着小和尚的光脑门砸了过去!
被一朵花砸一下不痛不痒也就是这样,但被一朵幽冥花砸一下会怎样,还真没人知道,尤其这砸花的人,还是鬼界之主!
清歌眉心一蹙这和尚是跟着她们来的,还和花陌有渊源,由不得她见死不救于是她手指一动,一道剑芒朝着紫花而去。然而,剑芒从一团紫气之中穿刺而过,落进虚空!
在她出手的瞬间,身旁的鬼后,亭外的婆娑和白商,都和莫弃一样,与瞬间化成了紫气,袅袅绕绕前一刻还在说着话,此刻她面前却只剩下了韩越一人。
少年魂魄仿佛没有感觉到眼前这一幕,垂眉低首,道:“主人之命,韩越不敢不从,且容我卜算一二。”
说罢,挥手一指点向亭外水面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漆黑的水层波纹层层扩散,隐约折射出点点的光亮,转过一张脸来。
清歌顿了一顿,定住了目光。
那是她,八千年前的她!
270.第270章 没有莫弃的过去
八千年前,无忧花还没有被天焱神君的神火焚烧殆尽,那时候的小仙境灵山,清风徐徐吹过,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的无忧花瑟瑟起舞,清香能弥漫整个小仙境。
可灵山早已坍塌,八千余年的岁月变迁,小仙境都已经化作大荒,无忧花也早就灭绝,即便是水月巫境里那一座看似和八千余年前一样的灵山,也再没有开出一朵忘忧花!
于是莫弃望着眼前漫山遍野的无忧花,傻了半天!
他不会是在转眼之间穿梭了八千余年的岁月,到了昔年的小仙境灵山了吧!
脑袋里莫名其妙地闪过这样的念头,荒诞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耳边除了忘忧花叶的沙沙声响,还有泠泠曲声,清越缠绵,百转千回,宛如高山空雪九天神乐他拨开无数娇艳缤纷随风而摆的花朵,顺着乐声传来的方向一直往前走,然后……看到了清歌。
还有明遥尘。
巫族年轻的巫即坐在花丛中,依然还是那一身青衫木簪,唇边放着一只陶土埙,那泠泠曲声便是从他嘴里传出。清歌躺在他身边,明明是一样的面目,只是眉眼间的疏淡,比之现在要柔和一些,闭着双目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正在听曲但无论是哪一种,其实都是一样的。
她长年持剑,即便是安安静静待在一边,也时而透着剑的锋芒,能让她像现在这般彻底地放松,那么此地此人,她必定是全心信赖着的。
莫弃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只觉得胸口有些发堵,下意识地低喃:“清歌……”
清歌……
清歌睁开眼睛,目光有一瞬间的空茫。
身旁的明遥尘觉察到她的动静,放下手里的埙,问了一句:“怎么了?”
清歌眨了眨眼,空茫之色渐渐褪去,仰起头来,抱怨了一句:“吵。”
于是明遥尘笑了起来,温和而无奈:“多少人求着我给他们吹一曲,你好到,竟是怪我扰了你清眠。”
清歌侧头:“那就吹给那些求着你的人听去。”
年轻的巫即明显被她噎了一下,顿了顿,才无奈地叹息:“好在还有我,不然你这性子,怕是等上千年万年,也是没人敢要的。”
他伸出手,捋了捋她睡乱的鬓发,午前的阳光正好,她抬头挡了挡,嘟哝了一句:“那还真是委屈你了。”
他握住她遮阳的手移开,挪了挪身子,替她遮住阳光,笑道:“哪里有委屈能得清歌委身结缡,是明遥尘的福气!”他神情温润真诚,又指了指前方一处,“我叫人在此盖一间房,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可好?”
清歌转头望去,顿了半晌,应了一声:“好。”
“好”字入耳,莫弃差点没呕出血来!
幻境……幻境……都是假的不是真的!
他不断告诉自己,心里却灼烧得厉害不过都是自欺欺人,也许是幻境,但即便是幻境,这一切也都是真实的清歌和明遥尘,听到耳里是一回事,切切实实地看进眼里,又是另外一回事。
女的清丽安静,男的温润如玉,风吹得花海舞动不止,他们靠在一起喁喁私语,说着美好的未来。
于是莫弃得承认,他是嫉妒了。
他只得清歌百年,而明遥尘,却几乎得了她一世。
他垂下眼,遮掩了眼中的神色百年,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须臾,他费尽心机,得到的,不过是须臾而已。
清歌。
“是你在叫我?”
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抬头,见明遥尘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清歌站在他面前,带着些微的疑惑和戒备。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陌生的眼神了,一时惆怅万分。
却见她顿了顿,又继续问:“你是谁?”
你是谁……你是谁……
莫弃差点儿给呕死,咬碎一口老牙才恨恨道:“我是莫弃!”
莫弃?
清歌偏了偏头,眼中有一瞬间的茫然,想了半晌,才道:“不认识。”
莫弃:“……”
他心里瞬间涌上的明媚忧伤,百般滋味,谁人能懂?!
而彼时,韩越指着水面里的人,淡淡地道:“你不认识他这就是你的过去,并没有他。”
清歌从水面下莫弃那张百味杂陈的脸上挪开目光,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这还用你说?
在她已经过去的漫长岁月里,有没有莫弃,难道她自己还会不清楚吗?
然而,卜族出身的少年却带着晦暗莫名的神色,道:“没有,并不是没有出现过。”他指了指水面里那百花环绕面对面的两人:“看到没有?他就站在你面前,可是你不认识他,没有将他看进眼里,即便……他看着你,也认得你,”
“所以,你的过去,才没有他。”
她和莫弃,相识于沉龙之渊,她的过去里,没有莫弃的存在,才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这个卜族出身的少年魂魄,却告诉她,并非是没有,而是她不知道。
是她,不知道。
这样的事,她是不相信的。但少年的话,却仍像一根锐利细密的针,瞬间扎进了她心里八千年太久,久到她已经有些记不清楚她看到的这些,是那个时候切切实实发生过的,还是只是依照某些人的想法折射出来的幻象。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望着水面映现出的景象,片刻的沉默之后,淡然道,“比如你看到的,八千年前我与巫即明遥尘,是这般模样的,而八千年弹指而过,如今我与他,却再不是这样!时如逝水,一去不返,都不过是虚妄,何须执着!”
何须,执着。
她像是和韩越说,又像是告诉自己,说到最后,心口针扎一般的疼痛轻缓,连重新躁动起来的迷心咒,也一点点压制平复了下去。
“呵……”鬼后的笑声骤然传来,带着微微的失望和喟叹,“终究是斩魔神将,天帝手里那柄最锋利的剑……可惜……”
她没有说“可惜”什么。
“时如逝水,一去不返……”韩越却有片刻的失神,大约是想起了他那些逝去的族人,然而,对现在的他而言,这样的情绪也代表着软弱,是并不需要的,于是他很快有出手,点指向水面这一次明显耗费的时间和力量大了许多,等水面里的景象悄然变换时,他已面露倦容。
“这是你们的将来,就在不久之后。”
271.第271章 置身于未来
水面里映现出的依旧还是灵山景致,只是漫山遍野的无忧花已经悄然凋谢隐没,巫祖殿内十巫或站或立须发皆白的巫咸,天生灰瞳的巫真,筋肉纠结的巫罗,竹竿一般的巫谢……看着好似面善,却又陌生。
八千年岁月悄然流转,除了巫姑和巫即,十巫已经不知道换了几代。
这是八千年后,而今的景象。
抑或是不久之后的将来情景。
只见巫咸端坐于最前方的蒲团,问:“巫即呢?”
下首的巫真半合灰瞳,微微笑道:“眼瞅着就是大喜的日子,哪里还有心思来应对我们这些老家伙。”
巫罗闻言笑如洪钟:“巫即就算了吧要真把人找来了,就该嫌我们这些老家伙不解风情了!”
难得所有人都是带着笑的,于是巫咸也不好再拉脸,白胡子翘了翘,也露了个笑脸:“罢了罢了,我巫族许久没有碰上这样的大喜了,你们个个都纵容,我这张老脸哪里好再为难,否则还不得被你们一个个嘀咕死了!”
于是,偌大的巫族殿内,传出了笑声一阵。
清歌终于微微变了脸色。
“你是想告诉我,巫即即将回归巫族?”
韩越满头都是汗珠,面色隐约透着苍白,半垂着眼并没有看水面映现出的种种景象,答道:“不过是从时光长河中窃取的碎片,你要如何想,是你的自由,与我……无关。”
没料到这个少年竟是这样的回答,清歌顿了顿,没有再追问下去,却道:“你比小酌,要聪明许多。”
卦不可至尽,因天道无常这个道理,小酌身为圣童明明知道,却时常有违。明哲保身,这样浅显的道理,小酌却没有眼前这个少年看得透彻!
提到小酌这个圣童,韩越沉默了半晌,脸上的神色虽然没太大的变化,却在半晌之后抬眼指了指水面,道:“这是将来会发生的一幕,你与他置身于其中,就像是前一幕,你置身于忘忧花海之中……”
他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鬼后在侧,再多的话,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你与他置身于其中,就像是你置身于忘忧花海之中。
清歌想了想,一时有些不明其意,而水面里映现出的景象,却已悄然变幻。
几乎同时,莫弃也觉得头昏里昏沉的,竟然有些听不懂那些嘈杂入耳的话语。
他已经记不清楚那个“不认识他”的清歌是何时扔下他独自离开的,也不记得那漫山遍野迎风起舞的忘忧花是怎样凋谢隐没的,灵山的路径,他明明应当没有走过,却又仿佛熟悉于是浑浑噩噩地往前走,终于看到了一个小村落。
也不知道是哪家有喜事,远远的就看到家家户户挂着红绸红灯笼,一派的喜气洋洋,四五个巫族女子围坐在一起,用红纸剪着各种图案,花草虫鸟,祥云瑞兽,各式图案衬着一个个喜字,格外扎眼,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也传来过来。
“真没想到,我们巫族竟然还会有和天界结亲的一日……”
“还以为仇恨是不死不休的……”
“……只能说,是巫即大人与天界有缘。”
“听说八千年前……巫即大人就差点和天帝的公主结缡了,那时候,巫族还未蒙大难。”
“是呢……灭族之仇……”
“……可兜兜转转,还不是这样,都是天注定的。”
“真的是许久没有这样的大喜了,听说巫即大人等这一天,都等很久了……”
断断续续的话,被风吹进耳朵,莫弃呆了半晌,觉得有些听不懂。
什么叫做“兜兜转转还是这样了”,什么叫做“这样的大喜巫即大人等了很久”,他知道巫即是明遥尘,却不知道明遥尘的“大喜”,会是什么!
他听不懂。
“你已经听懂了,所以才会告诉自己没有听懂。”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莫弃抬头,就见身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年轻人浅蓝的衣衫清爽利落,背负长剑一柄,从衣饰看不像是巫族之人莫弃打量了他几眼,觉得颇有些面熟,只是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来,于是只好问:“你是……?”
年轻男人抱手一礼:“我叫白商,是五灵仙宗弟子。”
莫弃皱了皱眉,本能地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但是一时又说不上来,于是顿了顿才问:“五灵仙宗的人,跑来灵山巫族做什么?”
这个自称为“白商”的年轻人脸色有些不自然的僵硬,但有问必答:“巫即和天界结缡,大婚是人间大事,广邀人间各派观礼。”
结缡?大婚?
方才听到的那些断断续续的对话还在耳边,乍然听到这样的话,他早就有了不好的预感,一时竟有些不敢问这个人说得对,他并不是没有听懂,只是不想听懂罢了巫即是明遥尘,能和明遥尘结缡的,还能是谁?
还能是谁!
果然就听那白商道:“听说是八千年前就订了亲的八千年这样长的岁月,如今竟然还能走到一起,巫即和天帝那位大公主,应当是彼此感情很深!”
天帝的大公主,还能有谁?
果然是……清歌!
清歌!
不应当是这样的!
宜言饮酒,与子相携。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即便不能得清歌一世,但百年,却是她应允他的!
她怎么会背弃?她如何能背弃!
各种纷杂念头涌了上来,让他一瞬间有种头疼欲裂的感觉,然而他不管不顾,只是一把抓住了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衣襟,几乎将他提将起来:“清歌在哪里?”
他必须要找到清歌,问个清楚!
八千年前的清歌不认识他,问他“是谁”,他纵然心塞,却不能说什么?可八千年后不同,应该和八千年前是不同的,和这漫长的八千年也是不同的!
白商僵硬的神情终于动了动,想了想问:“你要找天帝大公主?”然后又道:“在灵山顶上的巫祖殿,我带你过去。”
说罢,示意莫弃放手他这样爽快,莫弃哪有不松手的理由,于是这人果真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给他带路。
巫祖殿莫弃也是知道的,此刻心急如焚,哪里还等得及她带路一步步慢慢挪上去,于是就抓了人往后一甩,就往山上窜去。
他速度极快,不一时就到了巫祖殿外。
272.第272章 真亦假时假亦真
白玉广场尽头那座黑色大殿一如记忆中恢弘,沉淀着灵山巫族的兴衰荣辱,然而此刻这座代表着巫族和十巫的大殿,也挂满了红绸,显得格外喜庆。
只是这鲜艳夺目的喜庆,看在莫弃眼里,却是怎么看怎么碍眼,恨不得连着大殿一起统统给灭得干净!
白玉广场上此刻人头攒动,六界九道或认识或不认识的来来去去,大红的鸾轿已经停在半空,五彩神玉雕琢,七彩祥云为帘,七海深处采集的珍珠和凤凰族的彩玉编织在一起,叩击发出神乐,而拉动鸾轿的,是五彩的凤凰!
凤凰性子高洁,族内有神君相护,等闲不能驱之,然而此刻这些拉轿的神鸟却只只兴高采烈,呦呦宛如长歌。
如果……如果真的是清歌,那么合该是这样子的。
流光溢彩,高朋满座,六界九道皆前往庆贺祝福。
可他却觉得,不该是这样子的!
他随手丢下那个叫“百商”的年轻人,穿过那些看着喜气洋洋的各色生灵,满怀压抑不住的焦躁往前走路上那些生灵看到他,有些眼神是陌生的,有些却好似认识他,带着或惊疑或诧异的神色,仿佛不应当在这里看到他。
四周有窃窃私语隐隐约约传来,听得不甚真切。
“怎么是他……”
“……为何会来?”
“巫即好大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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