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坐不下那么多人,只有季清识和季亭山跟着去临安。宜和是临安最好的私立医院,医院里已经安排妥当,下车直接进手术室,当中没耽搁一点时间。
两个人坐在窗明几净的等候室沙发上,有护士进来送茶水。季开源内心忐忑,他是地道农村人,站起来躬身接过,回头看着一身狼狈的季清识,紧张的擦擦手:“杏杏,这是……”
季清识没说话。护士搁下茶水,客气的请她去隔壁,季清识问她讨湿纸巾,擦了擦身上的脏污,这才跟着出去。
隔壁休息室里,李亚单手插兜站着,身形略弯,听着宜和医院的工作人员说情况。周仁景满脸纵欲过度的困倦,耷拉着眼皮,翘着二郎腿仰在长沙发上,打了个呵欠。
两个人听见脚步,纷纷转来目光。
周仁景瞧清她的模样,猛的坐直身体,草了一声。
抬头望向李亚,对方也是神情复杂。
李亚看她目光在休息室里虚浮游过,没落到实处,开口解释:“钟然还在宁川,暂时来不了。”
季清识说谢谢,喃喃问:“你们怎么会来?”
“南江工作组听说季家出事,给他打的电话。你电话没人接?”李亚语气温和,示意护士:“你先去处理一下伤,这里交给我们。”
……
季清识不想离开手术室,也不想去做检查,她胸口是有点痛,但还是可以忍。她就坐在手术室外,拿冰袋敷脸,季开源局促的跟在她旁边。
没隔几分钟,周仁景和李亚再度过来,周仁景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商量的语气:“那什么。”
季清识抬眸。
周仁景:“我找个化妆师过来给你把伤盖一盖成吗?”
“……”
“钟然很快就会回来,我俩考虑了一下,你这伤还是尽量别让他看见,他那脾气你也知道。”
周仁景点到为止,没明说,但季清识肯定明白。
她点了下头。
周仁景很快打电话从公司调化妆师过来,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拎着小型的行李箱,全套装备,利利索索的给她遮盖脸上的伤痕。季清识安安静静坐着,化妆师动作很轻,难免还是会碰到伤口,化妆师小心瞄她,她一声也没吭。
倏忽,门口传来哒哒哒的高跟鞋声,脚步很急,来人很快出现在等候室的门口。
竟然是齐思。
屁股后面还跟着个齐郁。
专业化妆师手下,她脸上的伤不似方才触目惊心。
齐郁在那事之后还没脸找过她,这会也顾不上了,几步迈进来,“二嫂,你怎么样?”
季清识弯了下唇,“我没事。”
齐思扫了眼化妆箱里的瓶瓶罐罐,扬眉:“干什么呢?”
化妆师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样和大小姐解释。齐思皱着眉,忽的眉眼一抬,伸手在季清识额上一抹,入手滑腻,抹下来一层粉。
季清识蹙了下眉,嘶一声。
齐思定定的看她几秒,不知怎么发起了脾气,气咻咻的对化妆师说:“别化了!”
踩着高跟鞋噔噔噔的又出去。
门外传来隐隐绰绰的说话声。
“你没看见原先的模样,那让您二位哥哥看见,他得把人骨头都拆了,传回您家老爷子耳朵里,再按回家里挨顿打?少添点事儿吧。”周仁景耐性解释。
齐思声音戾气十足,凶神恶煞:“我们家的人都敢动,拆几根骨头算便宜他了!”
“……乡镇路上没监控,只知道那两人坐了临安方向的车,身份信息已经查到了,他们出不了临安。可市里找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得费点儿功夫。”
“那我给张叔打个电话。”
“他们已经报过警了,我们也打过招呼,放心吧,知道是你们齐家要人,没人敢糊弄。”
“……”
说话声淡去,齐思很快又进来,叉着胳膊坐在那,精致眉眼拧起,一言不发盯着她看。季清识又闷闷的咳嗽起来,喉咙里泛甜腥味,化妆师停下动作。
齐思察觉不对,倏的站起来,颐指气使:“你去做检查了没?”
“没。”
齐思睁大眼,菱唇微动,瞧架势想骂她两句。最终还是忍住,恶声恶气:“跟我去做检查。”
“我等一会去。”
她声音清淡,但脾气相当倔,齐思拗不过她,又不敢亲自上手拖拽,坐在旁边生闷气:“别人打你你不知道还手?就坐在那让他打?笨不笨啊。”
“我打不过。”
“……”齐思噎了噎。
她脸用冰袋敷过,涂了消肿的药膏,剩下青青紫紫的痕迹很快被化妆师遮去,恢复成白白净净一张小脸,齐思让人送衣服过来,全是未拆吊牌的昂贵高奢新款。
齐郁消失半小时,带着宋叔回来,提着两个热腾腾饭盒。季开源始终坐在角落里,眼看这些非富即贵的年轻人进进出出,不敢多言。
里里外外都被他们包揽,没有需要季开源和季清识的地方。
时间一点点走过,手术室的灯依旧亮着。
齐思电话倏然响起,接通前犹豫瞥季清识一眼,季清识便知道对面是谁,垂眸轻轻搓着手背。
“……我把电话给她?”齐思小小声。
季清识听见,动作凝滞一瞬,无端紧张起来,像要引颈就戮的囚犯,吊着口气悬在嗓子里,不敢轻易呼出去,要看利刃落还是不落。呆呆地想,要是齐思拿电话过来,她得和他道一声谢,但剩下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在镇医院的时候不是没想过向他求助。
但是犹豫,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她没干过这种事。
于是那念头被她摒弃,转而想还能问问谁,她甚至想到许珂,认识的人还没有想完一遍,他就不声不响的来了。
季清识认真思索要怎么应答这通电话,齐思那边却已经挂断。
她吊着的那口气猛然舒出去,却又浮起空落落的荒芜感。
深夜两点,手术室的灯暗去,头发花白的老医生面带疲倦的出来,季亭山体征趋于平稳,只是还没醒,后续需要观察,不知道醒过来是什么样。
季亭山被送进病房,季清识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整个人像是脱了力。她被齐思绑走去做检查,脱掉衣服身上青紫不一,肋骨断了一根。
齐思毫无大家风范的骂了句脏话,新开一间病房把季清识按进去,威胁她如果再不老实躺着,她就让医生用约束带。
周仁景、李亚,齐郁宋叔束手旁观。
周仁景感慨:“女的还得女的来治。”
其他三个人都深以为然。
天色将明时,这兵荒马乱的一夜才算过去,归于平静。
季清识肋骨处隐隐作痛,她不敢动,平直的躺着,病房里的灯熄了,走廊的灯光从门上竖直的玻璃窗透入,划出不规则的暗淡矩形光柱,她闭上眼,李亚模糊的声音传来,恍然似梦。
“……宁川暴雪……机场高铁都停运……你哥暂时回不来。”
“也好……我们照顾好……”
季清识昏昏沉沉,侧身望向窗外,夜色阒然深沉,隐隐可见高高低低的建筑和微晃树影,像黑白默片,唯一的异色是对面虹苑宾馆的霓虹灯标识,诡谲的红,撕破冷暗的冬夜。
白色碎末纷纷扬扬的打着旋飞舞,好似是宁川的风越过千里山水匆匆赶来,逼下临安今年的第一场雪。
她睡不安稳,第二天早早醒来,齐思依旧在,衣服不是昨晚那一套,妆容也重新绘过,仍是精神昂扬倨傲的大小姐。齐郁也窝在病房内的沙发上,还没睡醒。
窗外雪光辉映,满城覆银,雪沫子密密绒绒,冷冷清清。
宋叔送了早餐过来。
齐思没让她起来,就这么躺着,喂下去一碗粥,末了别别扭扭憋一句:“我是为了我哥。”
季清识轻声:“谢谢。”
齐思却坐立难安起来,不一会站起来走了,半天没见人影,齐郁说:“二嫂,我姐就这样。”
他张口闭口喊二嫂,季清识纠正不过来,也就随他去。
季开源过来看她,说季亭山状况稳定,但是还没有醒。趁着齐思不在,她偷偷爬起来,跑去季亭山病房前,老头安静睡着,面容陡然苍老,不复往日老顽童般矍铄模样,她不敢进去,就在门口待了一会。
大学毕业那年,她和季亭山这样等过外婆,现在就剩她自己。
她安静的靠在病房墙上,躲回病房,蜷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场,哭着哭着睡过去,傍晚被走廊乱糟糟的喊声和脚步声惊醒。
她猛的坐起来,本能的掀被子下床,光着脚跑出去。医生涌进季亭山的病房,她听见心电仪连续不断的滴响声,如细针戳破耳膜,刺的人浑身发软。
季开源和齐思齐郁他们几个都在外面,齐思率先发现她跑出来,惨白着脸,孤魂野鬼一样站在人群外,要她回病房,她不肯。
齐郁回去拿外套和鞋子让她穿上。
直到所有可怕的声音消失,病房重归于静,紧紧扼住她心脏的手撤去力道,她摇晃几下,脱力般跌坐在地上。
凌晨时分,恍然听见凛冽风声,和沉闷的引擎声浪,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接着是隐隐绰绰的说话声。她介于清醒和梦境之间,好像听见钟然的声音。
但又记起宁川暴雪,他回不来。
她便以为自己在做梦。
梦里有空洞的开门声,轻缓的脚步,醇烈苦涩的烟草气息混着尘土的味道倏然闯入狭小领地,身体本能的去分辨、捕捉熟悉的味道,沉稳厚实的松木香,如有实质,安抚神经。
梦里她呓语般出声:“钟然?”
“嗯。”他在梦里,温柔回应。
第72章
低沉缥缈的男声,仿佛被什么东西灼烧,熏燎过,嘶哑的不像话,如流沙拂过耳畔,又悄然消散,只留下微痒粗粝触感。
季清识轻轻呼吸,并不敢太用力,好似身处一团浅淡的,极易被吹散的雾里。充满冰冷消毒水气味的病房有了第二个人的气息,便显得没有那般空旷漠然,不论是真是假,她都感到安心。没有再出声,就这样要睡过去。
隐约听见衣物摩擦的声音,滚烫凛冽的气息逼近,渐渐充斥鼻息。她没有睁眼,也能感觉到自己被一道阴影笼罩,感觉太真实,她皱皱眉。
直到额尖被冰冰凉凉指尖轻轻抚过,微沉呼吸垂落耳畔,梦境搅乱现实,她被压着不敢动弹,本能的伸手想抓住什么,竟然真的碰到一片衣角,她迷茫试探的扯住,那道阴影更逼近了些。
她缓慢的睁开眼睛,就着微弱黯淡的雪光,一下撞进一双深邃疲倦的眼眸里。
钟然依旧俯着身,抬手握住她攥着他衣摆的手,嗓音嘶哑低沉,似乎笑了一下:“干什么?”
她迷迷糊糊:“我在做梦吗?”
他又笑,懒懒散散:“对。”
“你怎么会回来?”
“不想看见我?”
“他们说宁川下雪,高铁机场都停运。”
“下点雪算什么事。”
短短几句话,喑哑嗓音被浸润,不似开始时那般粗粝,依旧轻狂不可一世。季清识彻底清醒过来,望见他眼里交错血丝,讷讷的放开手。他也松开她,仍俯身,胳膊撑在她身侧,把她圈在一个温热的小小空间。
虹苑宾馆的霓虹灯光幽幽暗暗的闪烁,朦胧的印在窗户上,像是雪堆里燃气的一簇火,火苗忽的迸裂开来,发出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微妙声响。
两个人说了这么几句,便默然无言,季清识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这雪夜太幽静,气氛也并不适合已经分道扬镳的恋人。
半晌她才想起要道谢,想坐起来,又被他按住肩膀,于是就那么躺着,干巴巴的看着他说了句:“谢谢。”
钟然没有说话。
这样似乎不太有诚意,她搜肠刮肚的想词儿,偏偏这会笨的仿佛没上过学,满脑子想不出什么好话,又被他沉沉目光看着,更加语无伦次:“真的谢谢,要是……”
钟然忽然抬起手,身体下压,她倏地闭嘴。他指腹轻轻擦过她被打破的嘴角,薄唇微动:“我也不是非要干涉你的生活,但是下次再有你解决不了的事,就给我打个电话?”声似叹息,万般无奈缱绻,“给个机会啊小姑娘。”
他携一身风雪寒意,浑身都是冷的,季清识却仿佛被烫了一下,眼底似倏然融化的冰,潮气止不住上涌。他手指又移至她微红眼角,指下有潮湿触感,她闭上眼,嗓音发颤,
“我很害怕……我怕外公醒不过来……”
“不会。”他心疼的说不出话,俯身抱住她,贴着耳畔哑声:“我们看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他一定会没事。”
她胡乱的点头,眼睫毛不住的抖啊抖,眼泪汹涌如潮,一发不可收拾,却始终没有发出声音。湿润脸颊贴在他颈侧,浸的衬衫湿湿潮潮,他没办法,摸摸她的头。
音调哑哑的,闷闷的。
“别哭啊。”
偏偏他越说,她哭的越凶。
束手无策。
……
周仁景李亚等在外面,贴着门框听里面动静,却始终安安静静,便百无聊赖的躺在休息室沙发上。没多久齐郁也闻讯而来,这几位纨绔子弟向来是夜里比白天精神,不过以往是沉迷声色犬马,这几天是忙着床前当孝子。
“不是说二哥回不来?”齐郁进门便问。
宁川的雪还没有停,航线全部停飞,堵了好几条铁路线,交通线一团乱麻,年关当前出这事儿,困在宁川回不了家的人怨声载道。杨世杭家里长辈正为这事焦头烂额,一直在商讨清理交通,预防雪灾,和安抚民意,没听说恢复交通。
“他开车回来的。”周仁景懒懒回答。
“……”齐郁挠挠头。
“宁川高速还能走,他昨天凌晨出宁川,本来想从兰城走,但年关跟前到处都是人,临时找人协调的航班最快也是后天。”
他没等,索性开车南下,宁川到临安,两千两百公里,开了二十三个小时,就这么赶回来了。
季清识这一觉安安稳稳睡到天光大亮。
睁开眼,雪已经停了,厚重云层散去,冬日暖阳大片大片的倾洒下来,满室明亮,直晃眼睛。她下意识伸手挡在眼前,齐思慵懒温吞的声音响起:“醒啦?”
“你这一觉睡好久,快中午了。”
季清识遮着眼睛问:“我外公醒了吗?”
“还没,你舅舅在看着。”
季清识适应片刻才睁眼,病房里只有齐思一个,侧坐在单人沙发上,支着头看她,腿一晃一晃,长靴上的链条折射出跳跃闪动的银光。
左右看看,空空荡荡。
季清识茫然,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看向齐思,语气犹豫:“昨晚……”
齐思唇角略弯,英气的眉挑起:“怎么呢?”
季清识想了想,委婉的问:“有人来过吗?”
“有啊。”齐思晃着腿,拖长语调,意味深长:“我啊。”
“……”季清识眨巴眨巴眼睛。
“有个人抱着我不撒手,一直哭,还对着我叫我哥的名字。”
“……”
齐思倏的放下腿,长靴“嗒”的一声磕在地上,凑到病床前,怼着她眼睛,季清识警惕的往后仰,齐思笑嘻嘻:“我跟我哥长得很像吗?”
“你是不是想他啦?”
季清识红了脸,否认:“我没有。”
齐思忽然加重语气:“梦到了就是想到了!”
季清识急急的说:“我也没有梦到!”
“那你干嘛叫他的名字!”
“就是看错了!”
“我要把这事告诉他!”
“不行!”
齐思定定看她两秒,忽然笑开,倒退着笑倒在沙发上,笑声清脆如铃,没骨头似的歪着,“我哥回去换衣服了,待会就回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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