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我们晴树真棒,真有天赋,将来一定会跳得很好。
那时他才六七岁,他从三岁开始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地跟着母亲开始学习古典舞,母亲所有的目光跟称赞,便是他世界美好部分的一切。
他小时候有一个小小的八音盒,拨动发条就会唱歌,唱《世上只有妈妈好》。他甚至都想到了这个八音盒,可是他连再唱这样一首童歌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他再无妈妈的怀抱。
游晴树把自己藏在狭小的储藏间里,蜷缩在一张已经蒙了灰尘的蓝色小床上。
这床是他小时候睡过的。
那时他黏人得很,到上小学的年纪了,还是不肯一个人睡,每晚要都偷偷从自己房间跑出来,钻到父母的床上。
宋云舒拗不过他,最后买了一张小床,就放在他们床边上。小床一半连着他们的大床,另一边怕小孩半夜翻下去,则是围栏的设计。
那床是游自明亲自动手组装起来的,游自明从以前开始就脾气不好,一边装一边说他这小屁孩多事,都多大岁数了,还要跟爸爸妈妈一起睡,不害臊。
那时哪里能看到,其实在不久以后,这个家就要散了。
少有离婚官司是能体面收场的。
游晴树被游自明带走的时候,哭得天崩地裂。游自明哪里是接孩子,分明是抢孩子,他架起游晴树的时候,游晴树剧烈地反抗,他两个膝盖骨都被游晴树在乱蹬中踢出了两块巨大的淤青。
宋云舒指着游自明破口大骂:“你这个人渣,你凭什么把孩子带走,你这个畜生,你不得好死!”
后来宋云舒也去偷偷看过他。他告诉宋云舒自己每天练歌练舞很辛苦,宋云舒就带着自己做的饭菜去公司找他。她在后门等游晴树,游晴树上了她的车,她就把自己做的红烧肉糖醋排骨酸醋鱼都拿出来,叫游晴树多吃点。
而看着游晴树吭哧吭哧就跟小猪进食一样猛吃着,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她在一旁都红了眼眶。
他第一次去日本的时候,宋云舒去送了他。离婚后她不愿意在孩子面前说前夫坏话,可那次红着眼睛骂游自明真不是个东西。她给了游晴树一个包,里面塞满了各种好吃的,还告诉他,妈妈回了趟家,在你房间藏了好吃的,都是你以前最喜欢吃的小零食,等你回来就能吃到了。
但这样的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都结束了。
什么都结束了。
他蜷缩在这张小床上,再也不会有人半夜为他盖上踢翻的被子,再也不会有人温柔地给他讲睡前故事,哄他快睡觉了。
其实他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一个人了。
游晴树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拿出手机,拨打邵森的电话。
可没打通。
***
邵森进入雨林的第二天就后悔了。
他想了很多,才从自己的词库中找到一个适合形容自己所面临境地的词——人间地狱。
地狱会有的温度,大概就是现在他所感受到的温度吧。
又热又湿闷到人要中暑不说,而且这里蚊子比苍蝇还大。进来前打预防针时他还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觉,结果满是毒虫毒树的丛林让他生怕自己把命交代在这里。
雨林雾气弥漫,因此林中覆盖着苔藓和羊齿植物。要想从其中穿行,岩石密布的地面跟纠缠在一起的不明带刺蔓藤植物就成了极难对付的障碍。
他们还不算完全意义上的探险,因为路线是固定的,一路都有导游陪同跟几个当地人随行,不会有什么遇难的可能,更像是在地狱爬山。
导游一路为他们介绍其中的生态环境,这一路算是惊喜万分,而且先后见到了响尾蛇、珊瑚蛇、蝮蛇,毒箭木等一些列让人闻风丧胆的毒物。还在沼泽地带见到了传说中的食人花。虽然食人花只是吓人说法,其实它并不吃人,乍一眼还觉得怪好看的,但实在太臭,散发着一股腐烂死肉的味道。
导游说这花也算有花语——不能得到就要毁灭,把每天都当作世界末日来相爱。
真假不论,太猎奇了,邵森还是拍了照片,想到时候给游晴树看看。要是这花的味道能储存,他大概也会存下来给游晴树闻一下。
四天去过,邵森人就瘦了一圈,耐性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同去的友人没有一个是轻松的,大家前后都受到了不少昆虫的攻击,再加水土不服,人渐渐都虚弱下来。只是碍于面子问题,还没有人开口抱怨这趟探险简直是要人命了。
他们虽然向往探险,愿意尝试,但骨子里其实都是享受惯了的公子哥,来了一趟亚马孙,算是被大自然教了一把好好做人。
邵森大概是其中最后悔的,在第五天的时候,想要结束这场荒唐的探险快点回去的念头简直登峰造极——他一定是疯了才跑来亚马孙,不然这个时候他一定已经跟游晴树和好,而他订做的戒指再过几天也就能拿到了,他应该和和美美地跟游晴树谈着恋爱,而不是在这里被蚊虫叮咬,还被水蛭亲吻了一口。
还好接下去的行程轻松了不少,他们去看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动物,十天也就这么过去了。
邵森一路睡到机场,他觉得自己是回炉重造了。
而到了机场也意味着终于有了网络,在登机室等待的时候,邵森打开手机,先看到的就是游晴树给自己打过很多电话。
但只是集中在了某两天,之后游晴树就在再没有给自己打过电话。
心往下一沉。
本能地觉得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最多的那天,游晴树给自己打了十多个电话,并且都集中在了凌晨两三点的时候。但那天之后,竟是一个电话都没有了。
邵森没有想到游晴树会这样找自己,他们先前“冷战”的时候,游晴树是没有这样找过他的。
邵森连忙回了一个电话过去,却听到是已关机。
阮语贤倒是有在今天凌晨的时候给邵森发过好几条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说是发生大事了,他得赶紧回来。
邵森就给阮语贤回了个电话,想问他有什么事情。
阮语贤很快就接通了,他焦急地问邵森:“你还好吗?”
“……还好啊,我现在在机场了,你说发生大事了,是什么大事?”
邵森的语气茫然,显然是真的不知道。阮语贤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你没看到跟游晴树有关的新闻吗?”
“他怎么了吗?”邵森瞬间紧张了起来。
“……前几天,他妈妈因为车祸意外去世了……”
邵森听到这件事情,就立刻反应过来了。这就是大事了,游晴树的母亲去世了,他肯定接受不了。
好好的,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个爱哭鬼,这会儿都不知道该哭成什么样了,可自己竟然在什么亚马孙,竟然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邵森懊恼到生气,他怎么就这么蠢,多大点事,怎么他能一离开就是十天,一点回应都给不了游晴树。
可阮语贤接着说:“……然后今天早上,游晴树自杀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蹿到脑门,邵森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他问阮语贤:“……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我看新闻是这么写的。但他人好像没事,发现得及时,已经抢救过来了。”
邵森只觉得阮语贤的声音忽远忽近,他说的是什么,邵森都听不清了。他明白听清的,就只有那么几个字,游晴树自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食人花的花语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百度是这样写的。
☆、第 53 章
游晴树自杀了。
这位十三岁出道就红遍大半个亚洲的小天王,在人生正青春的二十一岁时,选择了自杀。
这绝对是能震动整个娱乐界的事情。
游晴树入住的医院外面不论白天黑夜都有记者围守。
游自明也没有幸免于难,他进出都会被一群人团团围住,然后不断被询问游晴树自杀的原因是什么。
这个时代,人不能有追求死亡的念头,在生命无价的价值观指导下,那些伤害自己身体生命的行为想法都是负面的,会遭人诟病的。
而作为超级偶像,游晴树也的确有着不可推卸的社会责任。他的行为会造成他人效仿,当媒体刊登出他自杀的新闻时,全国各地至少已经有了好几起极端粉丝自残自伤事件。
这件事情,使游晴树的社会评价大幅度下降。
就是游晴树本人,其实没那么在乎了。
他还陷在昏迷中,没有醒来。
医生说游晴树的情况并不严重,已经脱离危险,照理而言早该醒了,只是他个人求生意识微弱,所以才会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可游晴树一直都是有意识的。
从他做出极端的自杀事件到躺在病床上听着医生跟游自明他们说话时,他都是有意识的。
他也忘了,怎么自己就选择了这么极端的事情,可那个时候,他看不清一切,只是被团团重叠的残酷绝望包围着,再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其实他这一生,少有自己为自己做出什么选择的时候。
他的出生并非自愿,是父母将他带到了这个世界上,由不得他说要与不要。父母离婚的时候,他懵懂无知,他本以为自己可以跟着妈妈一起生活,最后去被游自明强硬地接到了自己身边。后来作为歌手出道,其实出道的时候,他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在完成游自明交代给自己的任务。
而这么多年来,他又因为歌手这个职业放弃了很多。
好像就跟邵森在一起这件事情,是他为数不动的主动。
他还记得那时自己咬着樱桃,心有惴惴却大胆地对邵森说道,你别喜欢别人了,你喜欢我吧,我很好的。
也许这就是上天对他最为温柔的时候了,他得到了邵森的回应,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被满足的安全包围,因为他的世界终于不再只有他孤单一人。
十七岁到二十一岁,这个人在他年少初成的这段时光里,给予了无限的温柔跟安全。他本以为,往后余生,身侧都会有这个人的。
可这个人抽身离去。
邵森离开了他,甚至连他的电话也不再接了,也许是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自己了。
而他的声带出现了问题,虽然周围的人都安慰着这不是大事,但他作为歌手,要想继续唱下去,就要改变自己的发音方式。没人能懂他内心的不安跟恐惧,所有人只是期盼着再从他身上看到理所当然的成功。
最后,他最喜欢的妈妈也离开这个世界了。
他看似拥有很多,其实已经再经不起一点点的失去了。因为拥有的,不一定是他真心想要的,但失去的,都是他心头最舍不得的。
他浑浑噩噩过了几天,又做了一个不该做的梦。
他梦到自己跟邵森和好了,还是在加州的迪士尼乐园里,他们穿着卡通布偶的服装,暖阳下牵手打闹。邵森在喝一杯卡布奇诺,他问邵森,能给我喝一口吗。邵森就给他喝了。
明明就是这样一件平淡无奇的小事,却让他觉得很幸福,以至于太过幸福,他醒了过来。
醒来是雨夜凌晨,窗外黑暗无光,只有淅沥雨声,伴着偶尔一阵的空调排气声响。
屋内昏暗一片。他疲惫得像是刚翻越了沙漠,脚掌满是累累伤痕的老骆驼,跪在无垠的沙中,站不起来。
他倦乏地连转身都做不到,也可睡不着,就这样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梦是假的,可邵森的确还欠他一个迪士尼之旅尚未践行。他好想他,但是找不到他了。
那时候,游晴树只觉得自己活得好累。
他并非真心诚意求死,认定自己的人生只剩死路一条。其实他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就是好难啊,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再做到了。
他不想死,只是觉得,自己无法再活下去了。
所有能支撑他活下去的念头,在那时变得好微弱,纤细到一吹就散,一触就断。
就好像最后一丝霞光被海吞没,最后一片枯叶终被大树抛弃,曾经明亮的天空被黑暗吞噬,抹去了新月星辰。
因此,生命走向了终结。
他躲在空间最小的卫生间里。
十几粒安眠药跟燃烧的碳火。
他没有选择过自己的生,他选择了自己的死。
十几粒安眠药远远不到让人死去的程度,他只是不想让自己在失去氧气的时候还留有意识。但安眠药的致幻效果严重,很快他看一切都变得扭曲起来。
游晴树闭上眼睛,心想着,睡过去就好了,睡着就好了,不会再醒来了,醒来的时候,就是回到妈妈身边的时候了。
他一直期盼着自己能够失去意识,可直到被送去抢救了,他竟然仍有着意识——虽然昏昏沉沉,但能够知道自己是在生死一线徘徊。
濒死的恐惧引发人强烈的求生欲望。
尽管双眼紧闭着没有睁开,可那是游晴树求生欲望最强大的时候。他什么都看不到,却觉得身边聚集了很多鬼魅魍魉,它们在拉扯着游晴树的皮肉,窸窸窣窣讨论等他死去之后如何瓜分他身上的肉。
有尖锐的东西在啃啮游晴树的小指,一开始还有痛觉,但很快就失去了知觉,紧接着,整条手臂就好像不见了,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游晴树开始怕了,可轻若游丝的灵魂带不动他沉重的肉体,灵魂无法唤醒他已经闭上了双眼的身躯。
他不想死了,他前所未有地渴望自己能够活下去——想再见一眼他所爱之人,告诉他临死之前,原来自己满脑子都是他。说不定他也还爱着自己,还能点亮他已然失色的人生。
但好像晚了。
他好像进入了一个灵魂才能去的世界。
他站在一条静止不动的河流中,河水没过了他的膝盖,两边是一模一样的岸,他不知道自己该上哪一边。
后来他在左侧的岸上看到了宋云舒,下意识地就想要过去。
可宋云舒却声音很重地叫住了他:“站住!你不准过来!”
游晴树被这一大声喊得有些委屈,呆呆地问:“……为什么?”
宋云舒一身白衣,是游晴树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她对自己说道:“……你还不能来这里,快回去吧。”
“……可是,我也想跟你在一起……”游晴树还是走了过去,一脚踏在了岸上,“……为什么不准我过来……”
宋云舒下一秒就到了他身边,将他按住:“不准上来,你不能上来。”
这回没有等到游晴树再问为什么,宋云舒直接动手将他推了回去。印象中的宋云舒从来都是温柔娇弱的,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可游晴树好像没有重量,被这么一推,跌落入河。而静止的河水在这时泛起了漩涡,他一下就被吸了进去,怎么扑腾都无济于事,他再也见不到宋云舒了。
这一推将他推回了现实。
微微睁开紧闭了许久的双眼,他第一个感受是夏日的光线刺人。过了很久,他才完全打开自己的眼睛——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邵森的脸。
游晴树忘记了很多事情,他想不起来现在是什么情况,忘记了自己做过什么,甚至都忘记了在睁开眼前,他看到的幻象。
邵森憔悴不堪,胡茬邋遢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记忆中何曾有过这样的邵森,游晴树有些不敢认,在邵森将脸凑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就要去躲。
可他被邵森抱紧了,邵森的声音带着莫大的感激跟感动:“……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他好像都快要哭出来了。
游晴树被他抱得难受,邵森的胡茬刺得他脸皮子疼,他虚弱地抗议:“……你扎到我了!”
邵森向他道歉,他说自己错了,不该置气不该消失,不该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不见。
邵森说他昏迷了好几天,明明无事却就是不肯睁开眼睛,心脏一度骤停,他就怕他再也不肯醒了。
游晴树糊糊涂涂混混沌沌的回忆被邵森的这几段话慢慢唤回,开始一点一点归位,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做了什么。
医生很快就来了,病房里还有其他人,方天新,余正初……游自明也在……
医生要带他去做身体检查,游晴树没什么力气,是邵森将他抱到了轮椅上。游晴树双手环在邵森脖子上,其实见到邵森,是他感觉最不现实的时候,好像这里才是梦境之中。他傻乎乎地问了邵森一句:“……我们和好了吗?”
邵森险些被他这么一句逼得落下泪来,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他亲吻游晴树的额头,都舍不得将他放到轮椅上:“……对,我们和好了,再也不吵架了,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自杀这个桥段我想过很多次到底要不要写(最后还是写了
不是小晴树不够坚强,只是有些时候,人被一瞬间的痛苦盖住,会看不到很多东西。
然后借着这一段,也想表达一些自己的看法。
就我个人的角度而言,
有些时候,年纪小,阅历浅,遇上一些事情,一时看不清方向,就会觉得天塌了一样严重。
别人看着,可能会觉得这是一种矫情,但到底有多难过,其实只有个人心理清楚。
我记得我读高中的时候,当时班级的女生因为同宿舍相处有摩擦,闹得不太愉快。
然后班主任就说了一句“等你们长大以后再来看这些事情,就会发现其实都很幼稚。”
其实是这样的,就像我现在看一些年纪轻的小朋友,也会觉得他们难过沮丧的事情都是小事。
但说实话,用自己所有的阅历立场去看待比自己承受能力差的人,然后去说他们是幼稚,是闲得慌,我觉得还蛮过分的。
因为在有了这样的经历以后,我们应该用更包容的一种态度去理解这些人,而不是以“这根本就不算什么事,我当初还怎么样比你可严重多了”这样的态度。
人跟人的承受能力是不一样的,有些人挨十刀还能走路,有些人挨一刀就不行了。
成年人的欲望填不满,但对小婴儿而言,可能一颗糖就是世界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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