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突然有一只手在快速挥动,季笑珉吓了一跳,回过神才发现高叙正站在自己面前,像是有什么高兴事似的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一见季笑珉回神,他那辨识度很高的声音也立刻响了起来,跟平时微信里听起来倒也没有多少差别:“你怎么又在发呆啊,等很久了吗?”
“没有。”季笑珉摇头,一边说着一边就要打哈欠,但一张口又憋了回去,似乎是觉得正对着别人打哈欠不太好,“飞机上没睡好,有点困。”
“那待会儿车上先睡。”高叙说着,顺手就把他推着的三个箱子都接手了,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让他把背包也卸下来自己背在了身上。
季笑珉实在太累了,所以也没推辞,晃着两只手只在脖子上扛着U型枕,跟着他往外走。走到停车场的时候高叙已经装好了车,是一辆全新的4X4大切,季笑珉只瞄了一眼就坐上车,摊在副驾椅子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随口道:“你朋友挺铁啊,这么新的车就借你。”
“什么借的?这我新买哒~”高叙一挑眉毛,狭长的眼睛睁得有铜铃大,说话时一脚踩下油门,把车开出车位,“就为了接你,昨天才赶去上的牌。”
季笑珉被惯性甩了一下,脑袋朝车窗那边滑下去,越发软绵绵地靠着,半眯着眼睛把高叙的整个侧影收进视线,说话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慵懒的疲倦:“你这一年多混得不错嘛~”
“还行吧。”高叙虽然这么说,但是季笑珉还是听出他声音里隐隐带着几分得意,“你直接回家吗?房子这么久没住人,行不行啊?”
“没事儿我让朋友给我打扫过了。”但是他的思维也就只能进行到这里为止了,车库里光线昏暗,他又坐得挺舒服,旅行劳顿和时差似乎也一下子都找了过来,弄得他脑子里一团浆糊。
高叙听到这里微微偏了一下头,挑眉看了他一眼:“你有女朋友?”
“没有啊……是朋友~”季笑珉的声音低了下去,又过了一会儿,就只能听得见细微的呼吸声。
城里的冬天跟季笑珉这一年多来习惯了的北方的干冷不同,那股子潮气是蕴在空气里的,润物细无声一般悄无声息地就能沁透一切保暖措施,江湖人称“魔法攻击”。虽然高叙的新车里空调很给力,但车停了车门一开,那急卷而来的寒气腾地就把他惊醒了,全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迷迷糊糊地下车。
“你也穿得太少了。”高叙的声音适时在旁边响起,人也同时从后座上抓出一件外套递过来,“我不跟你说下雪了吗?羽绒衣也不穿。”
“飞机上热啊。”季笑珉说着,却没伸手接那衣服,“没几步的事儿,到家就好了。”
高叙也不坚持,重新把衣服扔回后座,又一件一件从后备箱卸下行李,动作间催了他一声:“那你先走,去开门,开空调。”
“不差这几分钟。”到底在车上睡了一会儿,季笑珉觉得舒服了很多,走过去拿了背包自己背上,又把登机箱扯在手里。
高叙没再多说什么,单手推着两个大箱子,跟着季笑珉往电梯那边走。快到电梯口的时候,高叙发现紧靠在电梯井旁边的一个车位上停着一辆大型摩托车,虽然用防尘罩盖得严严实实,但他依旧从那辆车特殊的尺寸和车头的形状看出了一些端倪。
“哇,这不会是辆哈雷吧?”高叙瞪大了眼睛,推着两个巨大的箱子也阻止不了他想凑过去看一眼的欲望,话音落时,人已经到了那辆车边上,探头探脑地想要从防尘罩的缝隙里看出什么讯息。
季笑珉看了他一眼,嘴角若有若无地勾了勾,伸手按下电梯,轻飘飘说了一句:“嗯,就是哈雷。”
“诶?你知道啊?你认识车主?”高叙的注意力一下就被拉了回来,正好电梯也到了,两人先后走进电梯,高叙伸手按了二层。
季笑珉又看了他一眼,脸上好像还有些笑意,但仔细看又好像没在笑。“叮”一声电梯门打开,他率先走出去右转,掏出钥匙打开自己久违的家门,在按开电灯环视一周之前又是轻飘飘地丢了一句话回答高叙的问题:“那是我的车。”
[对于季笑珉会有辆摩托车这件事,我其实并不觉得奇怪,毕竟第一次见面他一眼就看出我的排气管改过,而后在那场热身表演赛之前,还提醒我车可能出了问题。因此我一直相信他也是个玩儿车的,或者至少曾经玩儿过车,这样的人收藏个一两辆摩托车实在是太正常了。我只是没想到他的喜好居然会是哈雷,因为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这车都显然跟他太不相配了。但转念一想不是哈雷还能是什么呢?YAMAHA和SPADA之类的都明显更不符合他的风格,总不见得他总是一身钓鱼老大爷的范儿,就得在家里收辆春兰艇王吧?
——高叙]
季笑珉的朋友把家里收拾得不错,不仅如此,还给冰箱里填满了食物,并且烧好了热水,看起来是个挺细心的人。高叙坐在沙发里接过季笑珉给他倒的水,看着他站在冰箱前一样样翻看食物,想了一下开口:“你是先吃饭,还是先洗澡?飞机上吃得还行吗?我看你也累了估计也不想出去吃饭,不如我给你随便弄点吃,吃完睡,睡醒了再整理。”
“你还是真闲啊,接机还管饭?这得五星好评啊~”季笑珉这回是真的笑了,随手关了冰箱门斜靠在上面,认真地思考了一下高叙的建议。
“我不跟你说了我今天休息么?”高叙咕哝了一句起身走过来,语气里居然有一丝不满,“也就这一天,正好赶上了,本来是想放下东西先给你接风洗尘的,但看你这样子——来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季笑珉被他一扒拉,侧身让到一边,看着他重新打开冰箱。他觉得高叙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可爱,忍不住又笑了笑——明明个头跟自己差不多,身材还很壮实,语气里掺上那点不满之后却连嘴唇都好像有点气鼓鼓地嘟着,偏偏他上唇的唇珠还特别明显,整个人顿时奶里奶气的,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儿。
转念一想他可不就是个小孩儿么?
季笑珉记他办签证那阵他俩聊过,高叙比他整整小了有五岁。他已经能偷开老爸的车到处疯跑的时候,高叙恐怕还在家里跟邻居小孩儿一起玩儿泥巴呢——也难怪初次见面他就管自己叫“这位老哥”。
心下一瞬间跑过一长串有的没的,季笑珉挠挠头,说了一句:“那就麻烦你啦~我先洗澡。”转头从背包和行李箱里翻出洗漱用品和一套家居服,挑着眉毛走进浴室。
门关上之前外面传来高叙的声音:“哎你想吃什么呀?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什么都行我不挑食。”季笑珉扬声答了一句,关上浴室门,转头正对上镜子里自己的脸——瘦是瘦了许多,但是五官眉眼比起当初……倒也……没怎么变。
第5章 第二章(下)
高叙的家住在城西,距离少年宫差不多四十分钟车程。这四十分钟里大约有二十分钟是会被堵在市中心一条主干道上的,而从这条主干道中间斜插进一条小路,再绕出去三百米左右,就可以绕开那段最拥堵的路段。
那条小路上有一家很老旧的摩托车行,差不多有十几个年头了,十几岁刚开始玩儿车那会儿,高叙经常混在那里看人修车。后来城里摩托车逐渐势弱,这车行就做起了电瓶车和电动自行车的小卖场,只留了右侧一小块门面继续修理摩托车的车业务。两个礼拜之前那车行贴出了转让的告示,高叙正好路过看见,就动起了要盘店的心思。
这当然并不是个心血来潮的想法,早在两三年前他就开始考虑这个问题。那时候他常去帮忙的朋友的车行原址拆迁,再开新店的时候他就参了一股。那个车行地处城北,市口比较偏,但由于也是十多年的老店了,所以倒不愁业务。前两年高端机车和小众藏车势头又起,高叙就兴起了在城西开个分店的念头。
当然念头归念头,真正付诸行动却并不那么简单。除却资金的问题不说,这车行怎么开,生意怎么做,怎么做得好,才是更细致的问题。高叙不是那种头脑一热就拍脑门上的人,过去的十几年教会了他很多,他一直在学,也一直在考虑、计划,到前两天终于盘下店面,也算是真正开了头。
时近冬至,空气里冰冷的潮气也似乎被冻住了一般,深呼吸有时候都能引起头疼,而他一个人站在已经被清空了准备重新装修的店面里,抱着手安静地四下打量,胸中却是火热。他对自己是有信心的,虽然并不如旁人一般一帆风顺,也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都遇到过被打回头重新开始的窘境,但好在他每一次的重新开始,结果都是更上一层楼——他不是没试过好高骛远,但好在都能及时回头,想明白脚踏实地拾级而上对他的努力来说已经是很好的回报。
脑子里正在进行一轮手动煽情自我陶醉,身后的卷帘门一响,钻进来一个人。
“这就是你找的好地儿啊?”人未到声先至,像个变声期刚过完嗓音粗得有点别扭的小孩儿,但是口气却是熟络又毫不客气。
“干嘛你还不满意啊?”脸上的表情一秒扫清,高叙翻了个白眼,都不想正眼看那人,但是身体还是往后挪了两步以表重视。
“小了点儿吧?”来人这回终于走到他身边,是个细瘦高个儿的真·清爽男孩儿,长相不平庸,眼角有泪痣,按高叙平时经常调侃他的话就是:Woody哥,你这颗痣长得有点娘啊~~当然Woody并非本名,小朋友姓白名森自号无敌,年二十许,处男座,单身。
“小?我还想整两层楼呢,你给钱?”高叙伸了个懒腰,先吐槽了一句,又接着正经起来,“不小啦,刚起步,盘子不能铺太大,咱们小而精就行。”
白森却不以为然,一说话就一脸的财大气粗:“钱不到账了吗?”
“那是留着进货的。”高叙一边说,一边摸出一支烟点着,深吸一口,吐出烟雾,“咱得弄辆镇店之宝,就搁那儿,摆一展台,小光一打,高大上起来。”
“行,行,你看着弄。”白森两手揣兜,绕着店面转了一圈,终于也觉得确实不算太小了似的点点头,“装修队明天进场,白天你盯着啊,有事唤我,没事我晚上来。”
高叙闻言两眼一眯,斜将过去:“你又干嘛?”
“比赛啊我能干嘛?”白森一脸理所当然。
这回高叙却是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嘴里的烟没灭,腾起的烟雾模糊了他的眼:“又什么比赛?十三省市民篮球?”
“啧,怎么说话呢?这回是十五省~~”
高叙对白森的调侃中并不包含任何轻视与嘲笑的意味,因为他也经过白森这个年纪,也有过心心念念想要成就的梦想。十几岁参加选秀,认认真真做过练习生,最后虽然没机会出道,但积攒下的人脉和舞蹈功底也为他之后十年的奋斗打下了基础。
他仍旧是向往舞台的,所以他一直擦着边跟着圈里的朋友参加一些商演,挣钱是一方面,最主要过个瘾。而时过境迁,现在他却即将可以怀抱与车为伴的另一个梦想走进下一个十年,这种雀跃的心情当真是不可言喻。
不过雀跃归雀跃,本职工作还要先干好——城西最大的少儿艺术培训学校,他的课一般在下午六点到八点,而他通常会在五点半左右到达教室。现在的孩子课业都很重,除了周三周五和休息日,会提前到达的学生很少,多数还会迟个几分钟。高叙很乐意在这半个小时的空闲里放着音乐对着镜子独舞,直到闹铃响起,然后点开微信拨打视频——今天居然只拨了一次对方就接通了,高叙挑挑眉,还在想应该怎么调侃两句,就看见季笑珉抿着嘴在屏幕里“哼哼哼”地直笑,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嗯?”忘了什么?高叙一脸懵逼,接着突然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啊,对啊,你已经回来了!”说话间他抬手做了个扶额的动作,却从指缝里看向屏幕,发现季笑珉似乎是躺在床上的,于是赶紧问了一句:“你在倒时差?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事,也该起来了。”季笑珉没有否认,却也不介意,说话的声音里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但眼睛却很清澈,像高叙在任何时候看见他一样,黝黑,却透着光似的,就像小学课本里说的像是沾了露水的黑葡萄。
高叙还是觉得有点尴尬,想了一会儿道:“还没吃饭?我给你叫个外卖吧,你想吃什么?算我吵醒你给你赔罪。”
“行,先寄着。”季笑珉伸了个懒腰,倒也没推辞,“不过今天就算了,我朋友正在给我做饭呢。”
除了时间不太对之外,高叙跟季笑珉的视频通话跟在美国的时候差不多,闲聊三两句则挂断,高叙去上课,而季笑珉掀开被子起床。坐在床边的一瞬间季笑珉有点恍惚,他下意识地向窗外看了一眼,终于确定自己是真的已经回到祖国,心里突地安定下来,长舒一口气。
外面隐约能听见人声,他眯着眼睛对着房门看了一会儿,起身走出去。厨房里油烟机开着,一个顶着浅色头发的男孩儿正在炉灶前晃动着身体边哼歌边做饭,忙的不亦乐乎。
那是他发小的弟弟,姓王名可,从小被送出国,回来后自己非要漂着打拼,不肯回老家,正好跟季笑珉在一个城市,俩人就一直相互照应着。
王可是个生活能力极强的孩子,虽然有时候给人一种笨拙的感觉,但其实心很细,反而比季笑珉这个年长的哥哥更会照顾人。季笑珉出国之前,两人一起在这个城市待了五六年,有时候关系倒比季笑珉和他发小显得还更亲近些;所以出国的时候季笑珉把这间房子和车库里的车全都托付给了他照看,而事实证明王可不但房子照看得非常尽心,连他刚刚回国可能会有的一应需求都帮他考虑到了。
“可可啊,你歇会儿吧。”季笑珉站在厨房门口叫了一声,那孩子立马回头,一身的韩系装束,头发染成白金色,看起来跟黑色的眉毛不太搭配,不过眼睛倒是挺大。
“诶?哥你醒啦?”那孩子表情也很丰富,眉毛一挑就像有什么主意,季笑珉等着他的下文,却听他接着说:“咱能不能改个口不叫可可啊?都这么大了,叫着跟个女的似的——叫我的英文名啊~”
季笑珉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只是慢悠悠晃进厨房往锅里张望了一眼,再开口已经岔开了话题:“我有点饿了,咱今天吃什么?”
“腊肉和鸡汤。”王可并没有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一边回答他,一边又走回了灶台边,“我哥说你在那边一年多肯定没有鸡汤喝,腊肉是姥姥寄来的,咱俩一人一份,我今天就先在这里蹭你的啦~”
“你倒是鬼机灵,怎么,今年又不回去过年?”季笑珉是真的饿了,在厨房里左右寻摸半天未果,又去冰箱里看了看,终于找到一根黄瓜,洗干净先咬了一口。
王可却突然像是被人踩到了什么痛脚,很大声地说了一句:“我忙着呢!”
季笑珉看看他,笑笑没说话。他当然知道王可的痛脚是什么,这几年他一直没少被家里唠叨:工作不稳定啊,这么大了也没个正经工作啊…都是老生常谈。
相比于王可,季笑珉一直庆幸自己的任何决定都能得到家里支持,包括年过三十还一声不响辞掉了原本稳定的工作。不过越是这样他内心的压力也就越大,因此早在半年之前,他就已经重新开始找工作,为回国做准备。
目前看来一切都还算顺利吧,至少回国之前,他已经收到了一份offer。只是这份offer里掺着一份他不太想领、却又似乎推脱不掉的人情,所以他心里一直在犹豫。
[人间风雨,天道伦常,万家灯火,岁月如歌。人们用无数的修辞来描摹时光,它的包罗万象,它的瞬息万变。它像一个复杂而毫无规律的矩阵,有些人跬步向前,有些人走走停停,有些人一蹴而就却在某个高点滑落深渊;但其实它本身却是在匀速不断地向前滑行的,因此即使你在一段时间内停步不前,你仍然会在某个特定的时间被送到某个特定的位置,发生特定的事件,而自此开启的,就是你下一段全新的生命节点。
——季笑珉]
在经历了反复的纠结与最终妥协,以及一系列的准备与手续之后,季笑珉在农历年之后开始了新的工作。这个工作比之从前清闲不少,但是待遇却高,而且因为是有熟人推荐,因此适应和磨合期也比他想象中渡过得平缓。
这本来是个挺令人高兴的事情,若是换了出国之前的季笑珉,大概会觉得十分惬意;但人之所以为人,人间之所以为人间,很多时候就是因为人心多变。
三月初的一天,季笑珉在又一个清闲的工作日结束之后晃悠到家,面对客厅里的空白墙壁,发呆。
他觉得自己百无聊赖,以前至少还要批改作业和备课,而现在回到家里却全然无事可做。当然看书上网的兴趣他也是有的,但白天工作时已经看了很久,回到家他真的一个字都不想再多看。他突然觉得愤懑起来:自己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出国进修,难道为的就是回来坐在办公室里看书看网页的?
心中蓦然就有一种负面的情绪膨胀出来,像墨汁洇透纸张一般缓慢地渗透到全身,却又被他天生的好脾气冲淡了些许,转化成一种说不出口的无力感。他沉下脸,默默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端到阳台上一边看天,一边慢慢地喝。
他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迷茫的感受了,若硬要往前追溯,那恐怕得有差不多十年,但那时他还只是个大学毕业刚出校园的毛头小子,而现在他早过了而立之年,却为什么还会有当时那样的心境呢?
季笑珉解释不清,但是回忆却还是给了他一些灵感。等到杯子里的水喝完,他的情绪似乎也已经被抚平了,慢悠悠回到屋里从写字台的抽屉里翻出了一串钥匙,接着顺手捞出一件厚皮衣套上,重新走出家门。
从某种意义上说,速度与激情的确是人们宣泄情绪的最佳方式。当季笑珉久违地驾驶着他那辆哈雷扎进暮色中的车流,那种从脚底直窜上头顶的快感顿时就让他心中的郁闷化为乌有。脑袋上的头盔很重,四周的光线迷离,但他心里却在那一刻像被清空了似的顿时轻松起来。
不过城里这些年变了很多,有些他早年无比熟悉的道路都经历了数次改建和规划,禁行限速到处都是,即使到了晚上也难逃天眼。速度上不去,情绪的宣泄就很难能够畅快淋漓,季笑珉脑子里飞快旋转,突然想起了一个地方。
那是城东一带有名的风景区,十多年前公路就修缮得很好。那里白天人声鼎沸,到了夜晚却鲜有人烟,不光是因为市政规划把居民全都从风景区拆迁了出来,更重要的是那是这座城市里最有名的一个灵异圣地。
古来深山埋王骨,后有同胞血洒之,据说城里的出租车司机在晚间偶然进入这个地方都要熄灯缓行。但是季笑珉知道那所谓熄灯缓行的地方已经是景区深处非常僻静的位置了,而在景区外围,有一条环形路因为道路宽度不够,并且不与任何枢纽干道相连,因此到了晚间就几乎成为了半封闭的状态,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条路在晚上其实是畅通的。
心情在一瞬间变得雀跃起来,季笑珉在一个路口果断转弯,重新混入车流,朝城东驶去。途中不过二十分钟,当四周的环境音像被蓦然截断了似的消失,季笑珉却觉得心头豁然开朗。
他的黝黑的眼瞳里闪着星星似的亮起来,带着些从心底泛上来的笑意,与长而浓密的睫毛一起压弯了眼角。他手中一拧,车速随即攀升,幽暗而僻静的路面上只一道车头灯的光线流星一般拉出一条优美而流畅的丝,锋利,却又莫名缠绵。
第6章 第三章(上)
出乎季笑珉意料的是,这样恣意的飞驰并没有持续多久。来之前他是想过这条路上可能也会有其它车辆的,但那应该是零星的几辆,并且什么车都可能有,而不应该是像现在这样的一窝蜂清一色的公路赛。
季笑珉在远远看见车灯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减速,但他速度基数太快,到跟前不得不撇了下车头才勉强避开了与人追尾的危险。而这一撇车头的动作顺势带出了一个大甩尾,尖锐的刹车音响起,那一窝蜂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几辆车的骑手同时转过头来,齐刷刷地看着季笑珉。
季笑珉惊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稳住车,脱下头盔长舒一口气。那边几个骑手却已经纷纷下了车,朝他这边围了过来。
“哟,正主没来,来了个代打的?这车不赖啊,混哪儿的?”为首的一个手里提溜着头盔,走路的时候四肢架子都是散的,一看就是古惑仔看多了。
季笑珉是长得文气,但从来不是怕事的人,虽然之前刹车刹得狼狈,但答话的语气却很平静:“我想你可能弄错了,我只是路过。”
“哟,只是路过就这么嚣张啊?知不知道这条路晚上禁行的?”旁边一个寸头第二个凑上来,手里同样提着头盔,却是把头盔按在了季笑珉握着车把的一只手上,逼得他下意识松了手。
“前面路口没有禁行标志。”季笑珉心里多少已经知道这帮人想干什么,迫使他松手之后已经又有两个人从他身后绕了过来,一个把住车,一个从后头推了他一把。
季笑珉虽然不怕事,但是天生骨架细瘦,真要动起手来,确实不太行。来人一把将他推下车,他动作有点踉跄,一个没站稳,脸在哈雷翘起的后视镜边上蹭了一下,紧接着又被人扯了一把,而原先围在他面前的几个人很有默契地闪开,又聚拢,转眼间已经把他和车分在人群两侧。
那为首的似乎很为自己兄弟们的默契骄傲,这会儿已经抬脚跨上了季笑珉的车,低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抬起头来看向他,笑容可憎:“哥儿几个就是禁行标志——你这车先扣了啊,一个月之内,带罚款来领。”
这几乎就算了明抢了。季笑珉脸色沉了下来。他脸颊上似乎受了伤,被后视镜蹭过的地方生被风一扎,生硬地疼。这种事他虽然听过也见过,但自己倒真还没遇见过。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很多想法,还尚未有一个成形,身后却突然有引擎声靠近,接着就听“轰”的一串响声,面前众人脸色顿时一变,嘴里骂骂咧咧地全往季笑珉身后他们停车的地方冲了过去。
季笑珉也应声回头,只见那些混混停在马路上的车已经倒成了一排,而冲过去的人群中正有一个骑士,一边轰着引擎躲闪着众人或用头盔或是随手捡来的棍棒、砖块攻击,一边朝他这里驶来。
这一突变让季笑珉不自觉有些发怔,恍惚间那辆车却已经停在他身前,骑士的声音透过头盔听不真切,但他直觉说的应该是:“愣什么,上来啊!”而且声音似乎还有点耳熟。
季笑珉虽然身体素质不怎么样,但是脑筋反应却很快,闻言二话没说就跨上车。那骑士紧接着油门一催,顿时将一群喊打喊刹的混混甩在了身后。
三月的风虽然早已不再刺骨,但是坐在疾驰的摩托车上,还没戴头盔,却会被割得脸疼。况且季笑珉脸上还有个新鲜的伤口,虽然应该不太严重,但还是让他忍不住龇牙。
好在这条路不算长,骑士开出去没多久就弯上一条大路,又七拐八拐地钻了几条小巷,终于在个路灯明亮的小路口停了车。脱下头盔,赫然竟是高叙!季笑珉微张着嘴唇盯着他眨了好半天眼睛,居然一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叙却没管季笑珉吃惊的反应,脱下头盔就一句话砸过来:“你是不是傻?刚才那种情况,你又没有撞到他们,是人都会赶紧走好吗,你居然停车?”
他的语气里带着很浓重的□□味,季笑珉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又有点委屈,眨着眼睛想了想,开口却是没什么脾气,反而像讲道理似的平静:“我不确定有没有撞到他们,万一撞到了,总不好就这么走了。”
高叙被他堵得无话可说,一偏头看清楚他的脸,语气又变了变:“你脸怎么了?受伤了?他们打你了?”
“没有。”季笑珉这才想起来这茬,转头凑在高叙的后视镜上看了看,确定了是个小伤口,“刚才被拉下车的时候,在镜子边上蹭了一下。”回头见高叙仍然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季笑珉把话头一转丢了个问题回去:“哎,对了,你怎么会在那儿?”
高叙的声音却在这时突然含糊起来,说话前还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眼神有点躲闪:“那…我跟他们约了在那儿赌车,去的时候路上堵,就到晚了。”
“你多大了还跟人赌车?”季笑珉直到这时才算有了一些剧烈的情绪变化,回头一想那帮人围过来时说的第一句话,一时间居然有点哭笑不得。
“哎呀,帮朋友忙嘛~”高叙这时早没了之前教训他的气势,说话时还下意识地伸手挠了挠头,活像个被教导主任教育了的小学生,“他车被他们扣了,说好了三场定输赢。”
说实话这个动作和表情组合在一起倒真是有点可爱,尤其是与他之前言行的对比反差。季笑珉突然有点想笑,嘴角就微微勾了起来,稍稍侧着脑袋,再开口时语气里隐隐藏着几分戏谑:“那现在我车也在他们手里,你也要三场定输赢?”
“定个P。”高叙翻了个白眼,“就刚才那样,我再去得先给打一顿。”话说完他有了一段沉默,像是很严肃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掏出电话拨了个号码。电话接通时他又伸手挠了挠耳朵,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放软了语调,叫了声:“谢哥……”
季笑珉一言不发地看着,见他打电话,本能地觉得应该回避一下,但一转眼却看见高叙举着电话的那只手上,手指关节处居然有好几处血污。他心底有个地方剧烈地波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垂下眼睑,慢慢地抿紧了嘴唇。
高叙那个电话似乎是打给了什么挺有能耐的人,挂上电话之后就拍着胸脯跟季笑珉保证车一定会帮他拿回来。季笑珉接受了他的好意,毕竟除此之外他自己也暂时想不到什么别的好办法。两人许久未见,这一见面就都挂了彩,不由得感慨了一番是这什么难兄难弟的天降孽缘,之后决定相携去喝酒。出发之前高叙把季笑珉带到新车行里看了一眼,一来是准备喝酒所以先把车放回去,二来是招呼季笑珉有空来玩儿。
酒其实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心情好了能助兴,心情不好则可以消磨心情。两人不是第一次一起喝酒,论酒量应该不相上下,但是由于心境不同,三五杯过后这状态也就有了区分。
季笑珉酒品不错,喝醉了虽然神志不清,但一没吐二没撒疯三没狂笑不止,只是扯着高叙一个劲儿地在他耳边讲道理。高叙也喝得有点多,但由于心情好,喝一点就兴奋得冒汗,等把人送到家,其实酒劲也就过了。只是一路上季笑珉都紧挨在他耳边说话,带着酒气的温热气息和他特有的嗓音混在一起,扰得他一边的耳朵一直滚烫发热。
好不容易进了门,高叙把挂在自己身上的季笑珉往床上一卸,直起身不仅长长舒了一口气,还抬手抓着那只耳朵揉了好半天。季笑珉在床上歪了一会儿,眨眨眼睛又要起身,高叙眼疾手快把他按回去:“已经到家啦,你还要去哪儿啊?”
“喝水。”季笑珉迷迷糊糊,本来就黑亮的眼睛里像是含了一层雾,被顶灯的光线一照,像是有星星碎在里面。
“别爬了,我去给你倒。”高叙说着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又回头看了他两眼,心想人长得好看就是养眼。
这套房子的格局高叙是不陌生的,毕竟他跟季笑珉第一次见面就在这里住过一晚。这是个大小适中的两居室,南北各有一间卧室正面相对,中间两侧分布着客厅、厨房和洗手间,看格局应该是九十年代的老房子。
水瓶里没有热水,高叙就把电水壶插上烧,又想想开水不能直接喝啊,就到冰箱旁边摸来一瓶矿泉水拧开,先倒了一半在水杯里,剩下的自己喝了。电水壶烧水很快,没多久高叙就端着杯子回到卧室,探头看了一眼,季笑珉居然没睡着。
“诶?这么快酒醒啦?”高叙走过去拉他坐起来,又把水杯递过去,看他对了半天才把嘴对上杯沿,才知道他虽然睁着眼睛,但是酒却并没有醒。
高叙于是没敢松手,托着杯子让季笑珉喝完水,眼睛一直不错目光地盯着他看,嘴里下意识地嘀咕:“到底什么事儿啊,让你这么烦心……?”
[我其实并不算是个爱打听的人,什么亲戚啦,朋友啊,生活怎么样,有什么烦恼啊,只要没有专门找我来说,我一般也不会问。并非我不关心,只是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更有自己消化情绪的方式,旁人搞不清楚状况,就最好不要添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喝酒的时候看出季笑珉心里有事,我破天荒地特别想知道他怎么了,为什么事烦心,需不需要帮忙。那种心情就像我在路灯下看清了他脸上的伤口,很气愤,很焦急,但同时又觉得无所适从——我的焦急与愤怒似乎来得有点莫名其妙,毕竟他虽然看起来难受,却自始至终都那么平静如常。
——高叙]
那天之后过了差不多半个月,季笑珉接到了高叙的电话,说车已经要回来了,不过要再等到周末才能送到。两人于是约好了周末在车行见面,一起吃个饭,正好也看看高叙车行里进的几辆新车。
这段时间高叙跟他的联络比之前频繁,一方面高叙的车行终于正常运转了,一方面他也知道了季笑珉现在很闲,所以他三不五时地就会给季笑珉发条微信,或者弹个语音,有时候心血来潮,还会给他发一个他自己录抖音。
季笑珉原本无聊的工作时间似乎因此而得到了一些打发,但其实他心里明白,这是治标不治本。但是每当有信息来,他的心情还是会好上很多,就连平时搭话不多的同事偶尔也会探头探脑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开心事。
对此季笑珉总是微笑带过,但心里却又忍不住肯定:高叙是真的很会逗人开心。他就像一个充满奇思妙想又精力充沛的孩子,时不时冒出来一个点子,就会让季笑珉在开怀大笑的同时忍不住想要感慨:年轻就是好啊~
周末如期而至,三月阳春,天光明媚。高叙的车行早上十点才开门,而季笑珉到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接近十一点。
车行的装修很有点美式街头范儿,但是布局和光线做了调整,因此整体给人的感觉是过滤掉了那些脏兮兮的昏沉与杂乱,看着很有些格调。季笑珉走到门口,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正看见高叙和一个个头不高的男孩儿凑在一起,对着一辆车嘀嘀咕咕地不知说着什么。
车行里的光线很好,因此并不用走到跟前,季笑珉已经从两人之间的空隙里认出那辆车露出的发动机身上的标识,正是和他那辆车一样的哈雷301。
“这车这么早就送来了?我还以为要到下午。”他扬声说了一句,同时慢悠悠地朝着高叙的方向晃过去,话说完人也正好走到身边,高叙回过头,正与他面对面。
高叙很难得地看到他没有笑,而是板正着一张脸,似乎还陷在什么情绪里拔不出来。突然看见季笑珉,他眼神居然有点躲闪,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本来是说下午送来的,但是一早就撂门口了。”
“怎么了?”季笑珉觉得他神情不对,脑子一转立刻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朝那辆车看过去——那辆车确实是他的车没错,但明显被人暴力破坏过,除了发动机和车头,已经基本没几块完整的部分。
“我……我没想到他们居然给我来这套!”高叙明显还在气头上,但面对季笑珉又自觉有点难堪,因此说出的话有个爆破的开端,后面却硬收了回去,含糊在口中,“不过你别担心,这事儿是我没办好,我已经找了朋友来帮忙,这车我一定给你修好!”
高叙一边说一边把身边之前跟他凑在一起讨论的男孩儿拉过来,刚要开口介绍,却听那男孩儿叫了一声:“季老师。”
而季笑珉好像跟他是认识的,微微笑着抬手指了他一下,道:“嗯?你是杨光吧?好久不见。”
第7章 第三章(下)
“是啊,真的好久不见了,前两年我还去学校找过您,不过听说您辞职出国了。”名叫杨光的男孩儿笑容跟他的名字一样明亮,而他清秀的外形在这样的笑容衬托下又再增色不少,这不长不短的三四年里,他跟季笑珉记忆中那个还有点腼腆的孩子有了一些微妙的差别。
“对,我去年年底刚回来。”季笑珉微笑着说明,继而转向高叙,“你是找杨光来帮我修车?”
高叙点点头,正要说话却听杨光大笑一声,一手拍在他肩头:“要知道是您的车,我就不来班门弄斧了——哎高叙我说你有没有谱啊,放一个大神在这里,还要我来献丑。”
高叙被他俩弄得一头雾水,再看向季笑珉的眼神居然有点委屈的意思,欲言又止的嘴唇像小孩儿似的微微嘟着,唇珠醒目。
季笑珉见状失笑,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却是淡淡的:“别麻烦杨光了,这车是我自己改的,图纸和相关资料都有,我自己能搞定。”说话时他抬手拍了高叙两下,只是抬手的动作最初是朝着脑袋去的,中途一转才落在了他的背后。
之后三人又聊了半天,高叙才弄明白原来季笑珉是杨光学机修时的机械制图老师,而他原本以为的季笑珉在原来学校的工作也并不是像在少年宫一样教美术,而是机修理论和机械制图。高叙开始还有些吃惊,想想却又了然了——要不是专业的,怎么可能一眼就看出他的排气管改过,并且只听声音就能知道他改过的排气管出了问题?
他的心情莫名有些兴奋起来,心里一个念头模模糊糊地升起,只可惜只是一闪而过,却没来得及抓住,但是有一件事他却必须当场坚持:“这车的事真的是我没办好,你要自己修也行,但车得搁我这儿,场地啊工具材料什么的你都随便用,缺什么尽管说——我不管这你一定得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给我面子看不起我不把我当朋友!”
季笑珉本来想推辞,但高叙把话说到这个程度,又当着杨光的面,他还真有点怕拂了他的面子。心里顿时有点拿不定主意,他下意识地嘬着嘴唇,看看高叙又看看杨光,末了把目光定回车上,半天没说话。
场面一时间变得有点小尴尬,杨光左右看看他俩,想了想正准备打个圆场,却见高叙凑到季笑珉旁边,压低了嗓音念经似的念叨:“好,好,说好,说你答应了。”像个不依不饶的小孩儿。直到季笑珉被他念得没法儿,终于失笑着点头说好,他才又像个小孩儿似的咧开嘴笑出一口白牙道:“谢谢啊,不然我真的很没面子。”
说完转头用胳膊在杨光胳膊上一拐,高叙朝他飞了一眼,道:“中午别走啦,一块儿吃个饭,你们师徒不是久没见了么?”
“我当然没问题啦,季老师在,我请。”杨光当即点头。
“那怎么行,还是我请你……”季笑珉自然不肯,话说到一半却被高叙打断。
“哎呀都别争了,这儿我的地盘儿,我请。”
午餐一顿其乐融融,因为大家下午都还有事,大白天的谁也没喝酒。杨光吃完午饭就先走了,季笑珉则跟高叙一起回到了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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